夜色如墨,昭阳殿前火光冲天。
那堆叠成山的药方在烈焰中蜷曲、焦黑,纸页边缘翻卷如枯蝶,字迹在高温下扭曲溃散,仿佛无数双看不见的手正将一段被篡改的历史亲手焚毁。
火焰映照着六宫妃嫔的脸,有泪流满面的,有颤抖跪地的,也有仰头大笑几近癫狂的。
她们望着那腾空而起的灰烬,像是看着自己被囚禁多年的魂魄终于挣脱枷锁,随风飘散。
虞妩华立于高台之上,一袭素白长裙不染尘埃,额心朱砂似血未干。
她静静凝视着这场焚药之祭,唇角微扬,却无笑意。
风卷起她的发丝,在火光中如黑雾缭绕,宛如从地狱归来索命的修罗。
“从今往后,你们的心跳,只为你们自己而动。”
她的声音清越如铃,却又冷得像霜刃刮骨。
话音落时,她抬手,轻轻触碰身旁一名低等答应的手腕——小玉环。
那女孩瘦弱不堪,眼窝深陷,曾是“宁神散”最忠实的服用者之一。
刹那间,耳边炸响一道执念低语:
“我想活着……我想回家……”
不是一句,而是千百句重叠而来——
“我不想再装乖顺了……”
“我梦见我娘在哭……”
“我不该掐死那个孩子……”
声浪如潮水般汹涌灌入脑海,撕扯她的神识,几乎要将她的意识碾碎成齑粉。
虞妩华瞳孔骤缩,脚步微晃,指尖猛地掐进掌心才勉强站稳。
她惊觉不对——从前她能自主开启或关闭“聆听”,那是重生后悄然觉醒的能力,借由血脉与情绪共鸣窥探他人执念。
可此刻,这能力竟失控了!
那些被压抑多年的声音,像决堤洪水般强行涌入,根本不听她控制。
是谁打开了这扇门?
还是……她自己的心,已经开始崩解?
就在这瞬息之间,一道玄色身影破风而来。
萧玦大步踏上高台,龙袍猎猎,眉宇间杀意未敛,却是直奔她而去。
他一把扶住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掌心滚烫,力道不容抗拒。
肌肤相触的那一刹,虞妩华脑中轰然炸开——
不是别人的执念。
是他的。
一道从未听过、却深刻到刻骨的声音,在她心底咆哮而出:
“别消失……阿妩,别像母后那样离开我!”
那一声“阿妩”,轻得像梦呓,却又重得足以击穿她千年冰封的心墙。
她猛地抬头,撞进一双赤红如血的眼眸里。
那里面没有帝王的威严,没有惯常的审视与算计,只有赤裸裸的恐惧——怕她倒下,怕她闭眼,怕她就此消散于这宫阙深处。
她怔住了。
前世他赐她白绫时的眼神,冰冷如霜;今生他看她时,却总藏着一丝她读不懂的灼热。
可直到这一刻,她才真正明白——那不是欲望,也不是怜惜,而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占有欲,源自童年便被剜去亲情的孤绝之人对“存在”的病态执取。
她几乎要脱口而出:“原来你也痛过。”
可她不能。
她记得自己是谁——虞家最后的血脉,背负灭门之恨的复仇者。
心软一次,便是万劫不复。
她垂眸,唇角勾起一抹温柔至极、也虚假至极的笑:“陛下万金之躯,不必为臣妾担忧。”
说罢,缓缓抽回手。动作轻柔,却带着斩断一切牵连的决绝。
袖中指甲早已深深掐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悄然滑落,滴在青砖上,无声无息。
萧玦站在原地,没再挽留。
只是盯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喉结微微滚动,最终化作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火势渐熄,余烬飘零。
六宫散去,唯余冷风穿廊。
虞妩华回到昭阳殿内,尚未落座,周仲安便匆匆闯入,脸色惨白如纸,手中紧攥一封密笺。
“贵妃!”他声音嘶哑,“秦院判尸身被打捞上来时,手中紧攥半页泛黄纸片,字迹模糊写着‘雪狸花……反噬……唯血亲可解’。我连夜破译残文,结合太医院古籍对照,终于明白了——这药若长期服用三代以上,后代血脉会产生生理性依赖!一旦停药,不仅神志溃散,甚至会胎中畸变、子嗣夭折!”
他喘了口气,眼中满是骇然:“魏长林不只是在操控当下……他在谋划一个永远听命于他的后宫体系!未来的皇子皇女,都将天生顺从,永世不得反抗!”
虞妩华静立不动,烛光映照下,她面容苍白如纸,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
良久,她才启唇,嗓音轻得像梦呓:
“我知道了。”
顿了顿,一字一句落下:
“他不只是想操控妃嫔……他是想造一个永远听命于他的王朝。”
殿内死寂,唯有铜漏滴答,如心跳渐缓。
窗外风起,吹动帷帐,一道黑影悄然掠过檐角,未发出丝毫声响。
白芷默默守在内室门口,望着主子僵立的身影,心头剧震。
她看见虞妩华缓缓抬起手,从枕下取出一本旧册——那是她自重生以来从未离身的《永昌医案辑录》,记录着前世所有关键线索。
可现在,她点燃了它。
火舌舔舐纸页,一页页烧成灰烬。
包括她亲手写下的“复仇名单”,包括她用血记下的每一个仇人罪证。
“小姐……”白芷哽咽出声。
虞妩华没有回头,只望着那团渐渐熄灭的火,喃喃道:
“当真相成了毒药,记住的人,就是下一个疯子。”
她的目光落向铜镜中的自己——
那双眼,清澈依旧,却已不再清明。
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从内部一点点瓦解。
夜色沉如铁,昭阳殿深处的密室烛火幽微,摇曳不定。
墙角铜炉蒸腾起一缕淡青烟气,混着药香与焦纸味,在寂静中弥漫开来。
白芷跪在门槛外,指尖死死抠住地砖缝隙,指节泛白。
她不敢再上前一步——方才那一句“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做什么?”,像刀锋划过喉管,冷得让她连呼吸都凝滞。
周仲安垂首立于侧,手中托盘上的瓷碗仍冒着热气,那便是他与沉香姑姑耗尽三日心血炼出的“断引汤”:以雪狸花根为引,辅七味逆经之药,可强行截断虞妩华体内因长期聆听执念而逆行的两股气息——一股来自血脉觉醒之力,另一股,则是她自身神识不断撕裂所催生的反噬之息。
可如今,药未成功,已被识破。
虞妩华坐在案前,背脊笔直如松,凤印横置于膝上,像是某种无声的镇压。
她的面容在昏黄烛光下显得极静,静得近乎空灵。
可眼底深处,却翻涌着连她自己都无法掌控的暗潮。
“你们要废了我的手?”她声音很轻,却不带一丝温度,“没了它,谁替我娘讨命?谁护我兄长周全?谁让魏长林跪在我面前,求我饶他一命?”
每一个“谁”,都像钉子般砸进空气里。
白芷终于崩溃,伏地痛哭:“可您再这样下去,会连自己都丢掉啊!昨夜您梦中喃喃叫‘阿娘’,醒来却问我是谁……今日焚画时,连母亲的模样都想不起!娘娘,您听见别人执念的时候,也在被那些执念吞噬啊!”
室内死寂。
唯有铜漏滴答,一声比一声更慢,仿佛时间也惧怕这即将崩塌的灵魂边界。
虞妩华缓缓抬起手,指尖抚过凤印边缘那道细微裂痕——那是前世临死前攥着不放,生生磕在冷宫石阶上的印记。
她忽然笑了,唇角微扬,温柔似水,却又荒凉至极。
“棋子不怕死,怕的是没人执棋。”她低语,如同自言自语,“若我不执棋,这局还怎么走完?”
话音未落,一阵寒风忽从窗隙钻入,吹熄了半边烛火。
她袖中密信骤然震动——薄纸轻颤,如蝶翼扑动。
她取出展开,只一眼,瞳孔骤缩。
冯银匠急报:西阁昨夜焚毁三箱旧档,其中有‘永昌六年宗室用药记录’。
永昌六年——正是她母妃暴毙之年,也是“宁神散”首次大规模流入后宫的开端。
那份记录里藏着最初配方的来源、批文签章、以及唯一能证明魏长林勾结太医院前任院判篡改御药房典籍的铁证!
他们开始毁了。
她猛地起身,步履坚定欲出,口中已下意识要唤:“传……”
可话到唇边,戛然而止。
脚步顿住。
她站在原地,眉心微蹙,似在努力回想什么至关重要的画面——
那个名字……那个脸……那个操控一切的幕后黑手……
魏长林……是谁?
脑海中一片混沌,仿佛有千百个声音在争抢出口,却唯独拼不出一张清晰面容。
宦官?
侍卫?
还是……某位常在御前奉茶的老臣?
月光悄然漫过窗棂,洒在她握紧的凤印之上,那冰冷玉质竟隐隐发烫,像是回应她濒临溃散的意志。
她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将密信揉成一团投入烛焰。
火光跳跃,映亮她眸中最后一丝清明。
然后,她转身走向内室最深处的暗格,取出一方尘封已久的黄绢圣旨——边角磨损,朱砂犹艳。
窗外星河无语,风穿廊而过,卷起满地灰烬残页。
而在遥远宫墙的尽头,一条荒藤缠绕的小巷静静蛰伏于月下,井口覆苔,门扉斑驳,仿佛等待一场迟来十余年的回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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