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一日一日过,沈沅卿将自己关在房中,凭着前世的记忆,将未来半年内京城可能发生的几件小事逐一写下。
东市布价的短暂波动,西城某家老字号因东家嗜赌即将败落,甚至某日夜间会有何处走水。
不涉及朝局大事,只是些市井商贾间的细微动向。
这些于旁人不过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可现下看来却都有着藕断丝连的关系。
她搁下笔,轻轻吹干墨迹,然后将写满字的纸凑近了烛火。
火舌舔舐纸角,迅速蔓延,将她“预知”的未来烧成了一撮灰烬,她不能留下任何字迹,这些事,必须只存在于她脑中。
做完这些,她唤来了小蝶。
这几日,她已设法让高顺的人将她从沈府接了出来,安置在小院隔壁的一处小耳房,小蝶是她目前唯一能勉强用的人。
等做完这些,她就将小蝶送走,小蝶或许忠心,但没有胆魄,留在身边未必安稳。
“小蝶。”她将一张写好的纸条递给她,上面只写了一样:东市李记布庄,三日后棉布每匹会跌价五文钱,持续两日。
“你明日去东市,找李记布庄斜对面那个卖炊饼的刘老汉,将他摊子上所有的炊饼买下来。”
小蝶瞪大了眼,满脸不解:“小姐,买那么多炊饼做什么?我们几个人,吃到发霉也吃不完的。”
“不必拿回来。”沈沅卿塞给她一小块碎银,“买下后,就说是赏给附近脚夫乞丐的,只需让那刘老汉记住你,对你心存感激即可。两日后,你再去找他,问他李记布庄的棉布价钱,然后,将这张纸条,‘不小心’掉在他摊子前。”
小蝶听得云里雾里,但还是紧紧攥住了银子和纸条,用力点头:“奴婢明白了!”
她胆子小,但胜在听话。
两日后,小蝶白着脸回来,声音发颤:“小姐,纸条让那刘老汉捡去了。”
又过一日,她气喘吁吁跑回来,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见了鬼:“小姐!神了!李记布庄的棉布,真的跌了五文钱!那刘老汉他好像囤了不少布,狠赚了一笔!刚才他还硬塞给我一包新炊饼,说谢谢我上次多给他的炊饼钱,他还问,还问我,”小蝶咽了口口水,声音压得更低,“是不是知道什么?”
她将一包还热乎的炊饼放在桌上,看着沈沅卿的眼神,充满了敬畏和恐惧。
沈沅卿没回答她,只拿起一个炊饼,撕开一小块慢慢吃着。
味道粗糙,却踏实。
现在看来,这第一步,是成了。
刘老汉只是个开始。
她要用这种不起眼的方式,在这些市井最底层、最不引人注意的角落里,一点点埋下线索,编织一张微弱却属于她自己的网。
这些看似无用的人情和小惠,在关键时刻,或许能换来意想不到的消息或便利。
几天后,高顺再次不请自来。
这次,他脸色比上次更冷峻几分,进来后也不坐,只负手站在院里盯着沈沅卿:“宝昌号的大掌柜,昨夜暴毙家中。”
沈沅卿一顿:“官府怎么说?”
“急症。”高顺吐出两个字,眼神却明白写着“灭口”。
“看来,有人怕了。”沈沅卿轻声道。
“周秉良在狱中,”高顺继续道,声音压得更低,“吐露了些东西。关于侯府历年一些不清不楚的亏空,和几桩强买强卖、逼死人命的旧案。其中一桩,似乎还牵扯到了沈推官。”
沈推官?沈文崇?
沈沅卿猛地抬眼。
高顺嘴角噙着一丝冰冷的玩味:“没想到吧?你那位道貌岸然的父亲,早年做推官时,也曾替永昌侯府‘了结’过一桩人命官司。苦主一家,据说后来离奇失踪了。”
沈沅卿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又猛地松开。
原来如此,怪不得父亲对侯府如此巴结,怪不得刘氏当初那般热切地要将她塞过去,后来即便心中不愿还是将沈明珠嫁了过去,她还当刘氏见聘礼眼开,原来他们之间,早有勾结,早有这种见不得光的勾当。
一股寒意顺着她的脊椎爬升,随即又被更汹涌的恨意取代。
好,好得很。
真是一窝蛇鼠!
“这个消息,”高顺看着沈沅卿瞬间苍白的脸,慢悠悠道,“值多少?”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高大人想要什么?”
“林氏很谨慎,宝昌号的线暂时断了。周秉良吐出的事,证据多年前已被销毁,苦主无踪,动不了侯府根本,至多让你父亲吃点挂落。”高顺顿了顿,目光如刀,“我要知道,侯府的钱,到底漏在了哪里。或者说,永昌侯裴敬,把他那份家业,折腾到哪里去了。”
他果然查到了更深的东西。
但,是私兵?还是其他?
沈沅卿沉默片刻,终于将那个模糊的记忆碎片抛了出去:“我曾偶然听裴子恒醉后呓语,提及京畿往西七十里,黑风坳似乎,有个矿。”
高顺瞳孔骤然收缩!
私开矿藏,同样是灭门的大罪!比私募兵马更直接,更致命!
他死死盯着沈沅卿,空气仿佛都停止了流动。
“此言……当真?”他一字一顿,声音嘶哑。
“醉话呓语,真假难辨。”沈沅卿垂下眼,“或许,只是他胡言乱语。”
高顺没再说话,只是那眼神,锐利得几乎要燃烧起来。
他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去,甚至忘了关门。
夜风灌入,吹得沈沅卿衣袂翻飞。
她知道,她投下了一颗足以炸沉永昌侯府这艘破船的惊雷。
接下来,就看这位高小旗,如何搅动这场风雨了。
而她……
她走到桌边,提起笔。
“我的好父亲,既然你选择站在我的对立面,那就别怪女儿,先送你一份‘大礼’,以报你的养育之恩了。”
关于那桩失踪案,她记得前世似乎有一个侥幸逃脱的仆妇,后来……
笔尖落在纸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那夜的风断断续续吹了一整夜,带着山雨欲来的腥气。
沈沅卿知道,“矿”这个字抛出去,便再无收回的余地。
永昌侯府这棵盘根错节的大树,已被她递出去的斧子砍中了最要命的根须。
接下来,是雷霆,还是更阴诡的风暴,尚未可知。
但沈沅卿等来的,却是一道来自沈家的“催命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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