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阳光正好，李沛然正在茶楼角落与几位新结识的文人品评近日诗作，茶楼老板张翁却面色凝重地快步走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李沛然脸上的闲适瞬间冻结，告罪一声，匆匆往后院而去。方才还言笑晏晏的几位文人，互相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气氛悄然变得微妙。
后院，许湘云临时借用的小厨房外，此刻围了不少人。先前与李沛然相谈甚欢的赵公子、钱秀才等人也在其中，只是此刻他们脸上再无欣赏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怀疑与审视。人群中心，是脸色气得通红的崔明远，他手中正高举着一块色泽红亮、香气扑鼻的……肉？
不，那并非普通的肉。许湘云一眼就认出，那是她试验了无数次，才用本地猪肉配合多种香料，以类似“东坡肉”手法慢火煨炖，准备作为茶楼新款招牌菜推出的“秘制坛子肉”！此刻，这块本应酥烂入味的肉，在崔明远手中微微晃动，肥腴部分的颤动都显得恰到好处。
“诸位请看！”崔明远声音激昂，带着被侵犯的愤怒，“此物，乃我家厨秘传之‘琥珀腩’！其配方、火候，乃至所用香料次序，皆乃不传之秘！这张氏茶楼，竟敢公然窃取，以此牟利！此非欺行霸市，窃人智慧为何？”
他身后几个家丁模样的人纷纷附和：“没错！我家公子为研制此菜，耗费多少心血金银！”“定是这茶楼派人偷学了去！”
许湘云心头火起，快步上前，声音却努力保持着镇定：“崔公子，此话从何说起？此肉乃我根据古方，自行改良……”
“自行改良？”崔明远嗤笑一声，打断她，将那块肉几乎怼到许湘云面前，“这色泽，这浓稠挂勺的酱汁，这入口即化的口感，还有这隐隐透出的茱萸辛香与黄酒回甘，与我崔府‘琥珀腩’分毫不差！天下岂有如此巧合之事？许小娘子，你一个外乡人，初来江夏，若无高人‘指点’，怎能做出这等连本地老饕都未必知晓的滋味？”
他这话极具煽动性。围观者，尤其是那些本就对李沛然快速崛起心存芥蒂的文人，纷纷点头。是啊，一个湘地来的女子，怎会对江夏，乃至可能更高门第的秘传菜式如此精通？除了偷师，似乎别无解释。
李沛然赶到时，看到的正是这一幕。他心中一沉，瞬间明白了崔明远的毒计。这并非简单的寻衅滋事，而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污名化攻击。在重视声誉、尤其看重“独创性”的文人圈与饮食行当，背上“窃取”之名，他们刚刚在江夏站稳的脚跟，顷刻间就会土崩瓦解。张翁的茶楼也会受牵连，届时，谁还敢与他们交往？更别提借助本地人脉探寻李白消息了。
压力如同实质般倾泻而来。张翁站在一旁，眉头紧锁，他看着激愤的崔明远，又看看面色苍白的许湘云和沉默的李沛然，欲言又止。他相信许湘云的为人，但崔明远言之凿凿，且崔家在江夏确实颇有势力，其家传一些秘菜也并非空穴来风。
“李兄，这……”赵公子看向李沛然，语气带着探究，“若真如崔兄所言，此事，恐有不妥啊。”
钱秀才也捻着胡须，摇头晃脑：“文人之道，贵在诚；商贾之信，亦在诚。若以窃取之物示人，与贼何异？”
舆论的天平正在迅速倾斜。崔明远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他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武力打压不成，便攻其名誉。他就不信，这两个无根无基的外乡人，能扛得住这“窃秘”之罪的碾压。
许湘云急得眼圈微红，她可以对着菜谱发誓这是自己的心血，但空口无凭。在这个没有专利法的时代，食物的模仿与借鉴本就界限模糊，更何况对方是地头蛇，一口咬定你是“偷”，你几乎无法自证。
“崔公子口口声声说此肉与你家‘琥珀腩’无异，”李沛然深吸一口气，上前一步，将许湘云稍稍挡在身后，声音平稳地开口，“不知可否请崔公子详述一下，贵府这‘琥珀腩’，具体用了哪几种香料？烹饪时，火候又分作几重变化？若真一模一样，我等认罚认赔，绝无二话。若有所不同……”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众人，“岂非污人清白？”
他想争取时间，也想抓住对方话语中的漏洞。既然是秘方，崔明远一个纨绔子弟，未必能说得清楚细节。
果然，崔明远被问得一滞。他哪里真懂什么具体香料火候，这“琥珀腩”本就是他信口胡诌的一个名目，目的是坐实对方“偷窃”的罪名。他强自镇定，冷哼道：“秘方乃我家立足之本，岂能当众宣之于口？此间诸位皆可作证，滋味相同便是铁证！”
眼看又要陷入僵局，李沛然心念电转，忽然转向许湘云，声音不大却足够让周围人听清：“湘云，我记得你制作此肉时，似乎用到了一味……颇为特别的‘香料’，并非江夏本地常见之物，你称之为……‘灵感之源’？”
许湘云先是一愣，随即看到李沛然眼中传递的讯号。她虽不明所以，但长期的默契让她立刻反应过来。她定了定神，顺着他的话说道：“不错。此物是我从家乡带来的些许珍藏，用在此肉中，能去腻增香，赋予一层极淡却独特的后韵。因其难得，每次只敢用少许。”
“家乡带来的珍藏？”崔明远嗤笑，“故弄玄虚！江夏水陆通衢，什么香料没有？休想以此混淆视听！”
李沛然却不理他，对张翁拱手道：“张翁，可否借笔墨一用？再取一碟清水来。”
张翁虽疑惑，还是立刻让人取来。众人皆不明所以，好奇地围观。
李沛然接过笔墨，在纸上快速写了几行字，然后将其折叠，递给张翁。“张翁，请您暂时保管。此乃湘云所言那味特殊‘香料’之名，为避免有人事后攀诬，我们先将其封存。”
接着，他看向崔明远，目光锐利：“崔公子，既然你坚称此肉与你家‘琥珀腩’配方一致，那么，想必你家‘琥珀腩’中也必定含有这味关键的‘灵感之源’了？可否请你现在，就将你家‘琥珀腩’中所用的所有香料——注意，是‘所有’——写在另一张纸上？写完后，我们当众对照。若你家配方中，独独少了这一味……那这‘窃取’之说，又从何谈起？分明是你崔公子，见利起意，诬告良善！”
此言一出，满场皆静。
这是釜底抽薪之计！直接将皮球踢了回去，把证明“配方一致”的责任，反压到了崔明远身上。你不是说一样吗？那好，请你把配方写出来，看看是否包含我们这味“独门香料”。
崔明远脸色瞬间变得难看。他哪里写得出完整的配方？就算胡编乱造，对方手里已经封存了一个所谓的“独门香料”名字，他编的名单里若没有，立刻就会被戳穿谎言！可若他拒绝写，或者写不出来，那不就等于承认了自己是在诬陷？
他额头开始冒汗，眼神闪烁，刚才的气势汹汹荡然无存。周围人的目光也从对李沛然二人的怀疑，渐渐转向了对崔明远的审视。这反转来得太快，让人措手不及。
“你……你胡说八道！谁知道你们写的是真是假！”崔明远色厉内荏地吼道，试图挽回局面，“定是你们临时编造！”
“是不是编造，一验便知。”李沛然步步紧逼，“还是说，崔公子你……根本说不出你家‘琥珀腩’的完整配方？”
场面彻底逆转。所有人都看着崔明远，等待他的回应。是硬着头皮编一个，还是狼狈认输？
就在崔明远骑虎难下，脸色青白交加，准备豁出去胡乱写几个常见香料名字蒙混过关之际，李沛然却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
“哦，对了，崔公子，在您落笔之前，容我再多问一句。您府上这传承已久的‘琥珀腩’……它主要的味型，究竟是偏咸鲜，还是偏甜口？用的是蔗糖饴蜜，还是……其他什么来提色增香？这点基础的东西，您总该清楚吧？”
这个问题，看似简单，却如同最后一根稻草。对于一道菜的味型基调，作为“拥有者”家族的子弟，绝无可能答错。而这，恰恰是崔明远根本没有想过要准备的细节！
崔明远拿着笔的手僵在半空，脸憋得通红，那个“甜”字或“咸”字在喉咙里滚动，却无论如何也不敢轻易吐出。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彻底掉进了李沛然设下的语言陷阱，每一步都在走向更深的泥沼。
众人看着他这副窘态，心中已然明了七八分。窃秘之说不攻自破，剩下的，只是看这位崔家公子如何收场。
而李沛然，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等待着他的回答。这场风波看似即将平息，但他心中清楚，以崔明远的性子，今日受此大辱，绝不会善罢甘休。更重要的是，他余光瞥见，人群外围，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身着淡青色衣裙、以轻纱半遮面的女子，正静静地注视着这一切。那是……歌伎柳莺儿？她为何会在此处？她那若有所思的目光，又意味着什么？
江夏的这潭水，似乎比他们想象的更深。眼前的危机虽暂解，但新的迷雾，已悄然弥漫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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