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坳西侧有一道干沟,被风刮得裸露出一截灰褐色的老榆根。完颜兀鲁原本躲在那里——她不该来,可又忍不住好奇要来。阿爸说校场是男人的地方,血与汗混杂,不适合女儿家;她却把白貂帽压得低低的,只露出一双眼睛,偷偷沿着沟沿爬过来。雪粒灌进鹿皮靴筒,冰凉冰凉,却压不住胸口那股莫名其妙的滚烫。
她第一次见范正鸿,是在祭祀的间隙。那人身披白衣,肩胛在皮袄下像两片张开的铁翎,发尾尚在空中微颤,他却只抬手理了理被风弹乱的鬓发——动作轻得像在拈花。兀鲁当时就想,原来南朝的“儒”字,是这般的美,然而草原上的民族,自然是天生的猎手,美丽在这里并无作用,况且征服一个少女,武力是最为简单的方式,所以真正吸引他的是那场弓术。
女真人渔猎为业,弓箭那是看家的本领。女真女儿,哪个不是看着父兄们骑射长大的?哪个又不是天生的猎手?弓箭是她们的玩具,也是她们的信仰。她见过叔叔完颜昌一箭射落飞鹰,也见过族中最勇的“巴图鲁”在百步外射穿野猪的头骨。她以为,那就是弓箭的极致。
他没有蛮力,那张柘木弓在完颜昌的重弓面前,纤细得仿佛一折就断。可他拉开弓时,整个人的气势都变了。他不是在用肌肉,而是在用呼吸,用心跳,用风。当那支箭悄无声息地融入风中时,兀鲁的心跳也跟着停了一拍。她甚至没看清箭是怎么飞出去的,只看到那面象征着熊旗部落荣耀的旗帜,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无力地垂落。
那一刻,她看到的不是胜利,而是一种近乎于“天”的意志。这个南朝人,仿佛能和风对话,能看透万物运行的轨迹。
然后是摔跤。她看着那个叫这个南朝人,像一座山一样纹丝不动,任凭以技巧闻名的完颜娄室如何冲击,都如蜉蝣撼树。女真勇士的骄傲是力量,可这个南朝人,却用一种更纯粹、更绝对的力量,告诉他们什么是真正的山。
此刻,她伏在榆根后,看的是第三场——骑鼓争速。她原以为宗弼四弟会赢,毕竟“踏雪乌骓”是阿爸赐的名驹,四弟的骑术也一向傲人。可当那匹老狮子骢在夕阳里人立击鼓,她听见自己心脏“咚”地跟着那面牛皮大鼓一齐被敲响了。老马前蹄落地,雪尘扬起金红色的雾,雾里的人回身收箭,侧脸被夕照镀出一层毛茸茸的光,像古铜铸成的神像——
神像忽然抬眼,朝她这里瞥了一下。
极轻、极短,几乎只是风将貂帽前的碎发吹起一绺。可兀鲁觉得那根头发像被火燎了,滚烫地贴住脸颊。她慌忙把整张脸埋进臂弯,呼吸喷在雪地上,融出一个小坑。坑壁映出她自己的眼睛:亮得吓人,又慌乱得可怜。
再抬头时,比试已散场。宗弼四弟背影僵直,像一根被霜冻住的旗杆;狼旗勇士们默默牵马,谁也不敢高声。那南朝人却未走,他蹲在鼓旁,伸掌给老马喂豆饼。狮子骢低头舔食,尾巴一甩一甩,扫过他前襟的积雪。兀鲁看见他抬手擦了擦马眼角的冰霜,动作轻得像在替情人抿鬓。
她忽然想起额娘说过:真正厉害的男人,对心尖儿上的东西是温柔的。就像是她的阿爸,面对豺狼虎豹,哪怕是那高高在上的皇帝,也一样是铁塔一般,可面对她的额娘,那笑容是让人如沐春风一般发自内心的,
她的心口又没来由地一撞,像被小鹿顶了一角。
正痴看间,脚下一截枯枝“咔嚓”脆断。雪坳寂静,这一声格外刺耳。南朝人耳力极好,立刻循声望来。兀鲁吓得屏住呼吸,整个人缩进榆根阴影里。可那影子却朝她走近了——不是大步,而是像惊鹿一样的小心,怕踏碎雪面。
“谁?”低沉的汉语,带着一点沙哑。
她不敢答,心跳声大得仿佛能震落枝上雪。影子在沟沿停住,顿了半息,忽然改用生硬的契丹语:“出来吧,雪会冻坏耳朵。”声音里竟含了一点笑。
兀鲁知道自己再藏不住,索性把心一横,从榆根后站起。貂帽被枝桠勾落,一头乌黑发辫“哗”地散开,像黑鹰展翼。她昂起下巴,先声夺人:“我……我只是来练弓的,没偷看!”
话说出口,才觉得蠢得可笑——雪原空旷,哪有靶可打?果然,那人眼底浮起笑纹,却并未拆穿,只微微躬身,用女真礼平臂于胸:“失礼了。风雪大,小郡主早些回去。”
他竟认得她身份?兀鲁一怔,随即明白:自己腰间悬着阿爸赐的金鱼符,火光下亮得晃眼。她忽然有些恼,又有些莫名的委屈——原来他早就看见她,却直到现在才出声。
“你……”她咬了咬下唇,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似乎没料到她问这个,顿了顿,才答:“范正鸿。征辽主帅”
“范——正——鸿。”她一字一顿学了一遍,舌尖顶住上颚,像把这三个字在雪夜里烙成印。然后,她做了一件自己事后想起都耳根发烫的事:抬手摘下颈间那枚小小的白狼牙坠,隔着几步远,轻轻抛了过去。
狼牙划出一道银弧,落在范正鸿掌心,带着少女怀里的微温。他微怔,抬眼时,女孩已转身跑远。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鹿靴印,像一列慌乱的鼓点。风把她的发辫吹得扬起,发梢在夕阳里闪出暗金,像一簇不肯熄灭的火。
范正鸿站在原地,掌心里的狼牙温润,仿佛还带着那少女肌肤的触感和发间的清香。他看着那串仓皇远去的脚印,又看了看掌心这枚小小的、却沉甸甸的信物,眼中那丝笑意渐渐敛去,化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
他缓缓合拢手指,将那枚狼牙紧紧攥住。
“大哥……”鲁达和孙安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后,看着他的动作,神色各异。
范正鸿没有回头,只低声道:“你们先回营,把狮子骢的鞍具卸下,再喂它三升黑豆、半升黄酒。记住,酒要温,不许烫。”
鲁达欲言又止,孙安却扯了扯他袖子,两人默默牵马走开。雪坳西侧,只剩风声、鼓韵,以及那一串渐渐被风雪填平的鹿靴印。
……
夜里,女真王帐外燃着松脂火,火舌舔着夜空,像要把星子也烤化。
完颜兀鲁跪在阿爸案前,背脊挺得笔直。案上摊着那枚白狼牙坠——方才亲兵从南朝使团回礼的漆匣里搜出,用黄绫垫着,像一件罪证。
“我的女儿,”完颜阿骨打声音不高,却震得帐内兽皮鼓膜嗡嗡,“你把自己的狼牙,送给了南朝人?你应该知道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什么意思,你也知道徒单家那小子喜欢你,对吧?所以为什么?”
完颜兀鲁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抬手解下了貂帽,任一头黑发散落在肩。火光映得她的眸子亮得惊人,也映出她眼底那抹倔强的影子。
“阿爸,”她声音不高,却像新磨的猎刀,带着微微的锋口,“我把狼牙给他,不是因为他是南朝人,也不是因为我昏了头。”
她顿了顿,抬眼直视父亲——那双与阿爸同样深凹、同样狼性的眼。
“是因为——”
她深吸一口气,火光在她眸里碎成万点,“我看见了‘心’的尽头。”
“是因为——”
她深吸一口气,火光在她眸里碎成万点,“我看见了‘箭’的尽头。”
完颜阿骨打眉心猛地一颤,指节无声地收紧。案上狼牙被火舌舔得发亮,像一枚倒悬的獠牙。
“箭的尽头?”他低声重复,语声里带着铁与雪的粗粝。
“是。”
兀鲁挺直脊背,声音却放轻,仿佛怕惊动什么,“我们女真的箭,射到最远,也只是落在地上。可他的箭——”
她伸手,虚虚一指南方,指尖在火里颤出一道赤线,“他的箭,落在人的心里。落在风的方向里。落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
帐中一时无声,唯有松脂火“哔啵”炸响。阿骨打盯着女儿,目光像穿过一层新雪,看见雪下暗涌的黑土。
良久,他缓缓起身,铁甲叶在胸前相击,发出冰河开裂般的脆响。他走到兀鲁面前,抬手——却不是挥鞭,而是覆在她发顶,像覆住一只还未长成的鹰。
“我的女儿,”他声音低哑,却带着猎刀出鞘的钢火,“你若是把狼牙给了别人,就得自己把牙再长回来。”
“五月初,春水初融,不论结盟成功与否,他都会回去,我会和他谈谈,让他带上你,他是个英雄,绝不可能羁縻于儿女情长。”
“若我回不来呢?”她轻声问。
阿骨打俯身,火光照出他眼角一道旧疤,像被岁月犁过的雪原。
“那徒单家的聘礼,就会换成你的嫁妆。”
声音不高,却掷地有声,“女真的女儿,可以嫁给刀剑,也可以嫁给草原,但绝不能嫁给‘后悔’。”
兀鲁咬紧下唇,直至尝到铁锈味。她忽然起身,单膝跪地,右拳重重砸在左胸——那是女真战士的军礼,不是郡主的礼。
“女儿领命。”
火舌舔过她扬起的黑发,像一面在夜色中猎猎招展的鹰旗。
帐外,北风卷雪,掠过狼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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