蕴真阁内，时间仿佛凝滞。氤氲的灵气不再流转自如，而是沉重地包裹着在场的四人。
顾清辞立于中央，身姿依旧如傲雪寒梅，但那双清冷的眸子深处，却似有万千思绪在翻涌、碰撞、沉淀。
她沉默了许久，久到仿佛能听到自己道心深处权衡利弊的天平发出的细微铮鸣。
终于，她抬起眼帘，目光清澈而坚定，声音如同玉石相击，清晰地在这方静谧的空间中回荡：
“三位老祖，”她开口，每一个字都仿佛经过千锤百炼，“综合目前所有情报，东虞之势，已非‘强盛’二字可以简单概括。
其军备、制度、顶层战力、战争理念，乃至对修行力量与社会治理的结合，均已形成一套完整而超越时代的体系。
其势如燎原烈火，又如决堤天河，沛然莫之能御。此时此刻，若我顾家选择螳臂当车，与之正面硬撼，结局只有一个——家族千年基业，毁于一旦，玉石俱焚，此乃自取灭亡之下策。”
她话语微顿，观察着三位老祖的神色，见他们并无异议，才继续剖析那更为复杂的局势：
“然而，若我们启动‘太玄归隐大阵’，将家族彻底封闭，隔绝于世外，看似保全了血脉，实则无异于自绝于未来。
待到大局已定，东虞君临天下，清算功过、划分利益之时，我们这些‘缩头乌龟’，凭什么去与那些早早投诚、甚至可能在战争中有所‘贡献’的家族争夺资源与地位？
届时，顾家或许能存，但必将沦落至边缘，再难复今日之荣光。”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冷冽：“如今，神都之内，暗流汹涌。据我所知，已有不少家族和宗派，暗中与东虞眉来眼去，甚至签署了密约。
但我顾家，与他们不同！我们是大周开国元勋，是‘与国同休’的镇国公府！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们，既有皇室的残余势力，也有依旧忠于大周的将士和百姓，更有那些期待着我们从龙之功、或等着看我们笑话的各方势力。
若我们公然投诚东虞，立刻便会陷入‘不忠不义’的滔天漩涡，被千夫所指，家族清誉扫地，即便在东虞新朝获得一席之地，也终究是寄人篱下，难以挺直脊梁。”
“那么，死战到底，与大周共存亡呢？”她自问自答，语气中带着一丝悲凉，“那不过是匹夫之勇，是拉着全族陪葬的愚忠，非智者所为。
家族传承的重担，不允许我们做出如此不计后果的选择。”
顾清辞深吸一口气，眼中闪烁着睿智的光芒，终于抛出了她深思熟虑后的核心策略：
“所以，我的想法是——‘借势’！我们要让天下人都认为，我们顾家并非独立决策，而是已然依附于西凉！
西凉何去何从，我顾家便紧随其后！将所有的焦点、所有的舆论压力，都转移到西凉身上！”
她进一步阐述其合理性：“西凉地处北境，拥兵自重，实力雄厚，更直面妖族威胁，其立场本就举足轻重。
而根据我的观察与推测，西凉王萧彻，以及那位已成为道宫少道尊的世子萧昀，他们与东虞之间，绝非简单的敌对关系。
前任陛下宇文拓在位时，对西凉看似猜忌打压，但细细思量，其诸多举措，更像是……一种刻意为之的‘剥离’与‘保全’。
我怀疑，先帝或许早已预见到今日之局，他并非真心要铲除西凉，而是以一种近乎‘托孤’的方式，将一份超然的自主权交给了西凉，让其能在关键时刻，发挥定鼎乾坤的作用！”
她看向三位老祖，语气变得更为肯定：“而我与西凉世子萧昀的婚约，便是我们执行此策最天然、也最无可指摘的纽带。在外人看来，顾家与西凉结盟，乃至唯西凉马首是瞻，是顺理成章之事。
届时，无论西凉是选择支持东虞，还是另有图谋，世人的评说、史笔的臧否，首要目标都将是西凉。
我们顾家，则可借此最大限度地保全实力、维系声誉，在未来的新格局中，占据一个相对有利且超然的位置。”
顾清辞说完，静静等待三位老祖的决断。她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谨，几乎考虑到了所有明面与潜在的因素，展现出了远超年龄的政治智慧与家族责任感。
三位老祖听完，彼此交换了一个眼神，那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赞赏，有欣慰，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释然，更有一种仿佛卸下千斤重担后的轻松。
大老祖顾衍山缓缓点头，他脸上的皱纹似乎在这一刻都舒展开来，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温和与肯定：“清辞，你所言……分毫不错。
立足你的视角，为家族谋划的这条道路，已是当下局势中，所能寻到的最周全、最明智之选。顾家交到你手中，我们……很放心。”
他的语气忽然变得深邃而沧桑，仿佛在追溯无尽的岁月：“但是，孩子啊，你要明白。这世间之事，并非只有利弊权衡。每个人的视角……是不同的。”
他望向窗外，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虚空，看到了那绵延的宫墙，看到了这片他们守护了数百年的山河。
“我们这三个老家伙……活得实在太久了。久到亲眼看着大周从废墟中建立，看着它一步步走向强盛，看着这片土地上的人烟从稀疏到稠密……大周啊，对我们而言，不仅仅是一个王朝，更像是一个我们用生命和信念浇灌长大的孩子。
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与我们的神魂有着割舍不断的联系。”
二老祖顾明渊接口道，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知道东虞不可敌，知道你的选择对家族最好。但我们……也有自己心里，无论如何也放不下的东西。
我们原本商议，是想举全族之力，与大周共存亡，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可冷静下来想想，我们又有什么资格，为了我们这三个老家伙心中的那份执念，就轻易决定阖族上下数千口人的生死呢？那样太自私了。”
三老祖顾玄真，这位素来以刚烈着称的老祖，此刻眼中却并无暴戾，只有一片澄澈与决然：“清辞，你是个好孩子，比我们所有人都更冷静，更懂得如何带领家族走下去。我们相信你。所以，我们决定，将家族的未来，完全托付于你。”
顾衍山的目光转回顾清辞身上，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也带着一丝诀别的意味：“待到东虞兵临城下，烽火燃遍洛邑之时，你便依你之策，统领顾家，或依附西凉，或另寻生机。而我们三个老骨头……会去做我们想做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平静，却蕴含着如山岳般沉重的力量：“我们会出手，阻拦东虞大军。或许能阻其一时，或许……会就此陨落。你不必管我们，也不必以我们为念。
只需记住，按照你认为正确的道路，带领顾家走下去。这，便是对我们最大的孝顺，也是对顾氏列祖列宗最好的交代。”
顾玄真哈哈大笑，声震屋瓦，带着一股冲天的豪气与洒脱：“修行一世，若事事权衡，处处避害，从未遵从本心，去做一件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那这漫长的寿命，与一块顽石何异？我们不会后悔！能为心中所念，战至最后一刻，纵死……无憾！”
顾清辞怔在原地，仿佛有惊雷在脑海中炸响。她看着三位老祖脸上那释然、坦荡甚至带着一丝期待的笑容，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崇高的敬意瞬间冲垮了她一直维持的冷静。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头哽咽，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缓缓地，极其郑重地，双膝跪地，向着三位将她抚养长大、传授她功法、此刻又将家族未来与自身信念坦然托付给她的老人，深深叩首。额头触及冰凉的地面，极力克制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清辞……受教了！”
她没有再多言，因为她知道，任何话语都无法改变这三位老人以生命践行道心的决定。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三位老祖一眼，仿佛要将他们的容貌刻入灵魂深处，然后毅然转身，一步步离开了蕴真阁。
她的背影在氤氲的灵气中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出一股背负起整个家族未来的、无比坚韧的力量。
三位老祖目送着她离去，脸上露出了彻底释然的、如同朝阳般温暖而决绝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对后辈成长的欣慰，有对宿命终局的坦然，更有对即将到来的、属于他们自己的最终篇章的……无上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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