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燕怀的眉宇间的细微神情自然没有逃过玉临风的眼睛。
刚才他和江无涯的话都说到那份上了,此时的玉临风心中跟明镜似的,哪能猜不出玉燕怀的想法。
他佯装不知,环顾四周,还顺着玉燕怀的视线看去,装傻充愣道,“皇叔在找什么?”
皇帝玉燕怀半靠着玉枕坐在床榻之上,脸色苍白,因为刚刚醒来,他还略有些混沌迷糊。
但仍固执的念念有词,开口说道,“……朕似乎……看见了故人……”
“哦,那皇叔的故人是男是女呢?”
殿中旁侧的木窗并未关紧,眼下已到了秋日,殿中火盆虽已燃起,但还是透着几分冷意。
那凉风掠过玉燕怀的额角,他微微一颤,混沌的眼神渐渐清明。
脑海中模糊的人影消散,他再一眨眼,眼前哪还有什么故人,有的只是偌大的宫殿和冰冷的陈设。
玉燕怀怔了片刻,忽的扯出一抹苦涩的笑意,低声吐出一句让人不明所以的话:“是明月……也是孤星。”
话音落下,他便阖上双眼,不再言语。
玉临风见状也不再多言,只是后退几步,默默离去。
甫一踏出殿外,带着秋意的凉风迎面拂来。
他抬眼便见江无涯正静立在廊下窗前,玄色衣袂在微风中轻轻拂动,身影与廊柱的阴影几乎融为一体,不知已在此默立了多久。
玉临风脚步微顿,终是走上前去,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不进去……同他说说话吗?”
………
内殿之中,烛火摇曳,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极轻的“吱呀”声突兀地响起,打破了这片令人窒息的宁静。
玉燕怀依旧闭着眼,眉心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只当是去而复返的玉临风,带着几分疲惫,朝着门的方向哑声问了一句:
“是你回来了?……你父王,他伤势如何了?”
话音在空寂的殿中回荡,却迟迟没有得到回应。
这异样的沉默让玉燕怀骤然警觉,他猛地睁开双眼,浑浊而疲惫的视线急急投向殿门方向……
只见一道挺拔的玄色身影静立在门扉的阴影里,烛光在那人周身勾勒出一圈寂寥的轮廓。
并非去而复返的玉临风。
“你是何人?”
玉燕怀下意识地脱口而出,声音带着久病初醒的沙哑和几分警惕。
然而,这话刚问出口,他心口便莫名一悸。
那身影……眉眼间的轮廓……
尤其是那双沉静的眼眸,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
就像……
……
皇帝玉燕怀倚靠在龙榻之上,脸色依旧苍白。
但那双深邃的眼眸却死死地盯着静立在殿中央的江无涯,仿佛要将他从皮相到灵魂都看个透彻。
刹那间,尘封的记忆中逐渐模糊的景象,与眼前之人的身形慢慢重合。
玉燕怀的呼吸骤然停滞,瞳孔猛地收缩,扶着床沿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一个他以为永不可能再出现的念头,如同疯狂的藤蔓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好半天,才终于从唇缝间吐出来两个字。
“……非云……”
玉燕怀的嘴唇翕动了几下,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那声音干涩沙哑,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你……你的母亲……是……是非云?”
相比于皇帝玉燕怀的剧烈情绪波动,江无涯则是面上没什么表情,坦然承受着这道目光。
唯有身侧微微颤抖的手暴露了他此刻的真实想法。
江无涯抬起手,掌心躺着那枚布满裂痕的祖龙护心珏,“陛下心中已有答案,又何必再问。”
他声音平稳,却像投入古井的石子,清晰地回荡在殿内。
看到那枚玉佩,听到这句回答,玉燕怀猛地闭上眼,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仰去,靠在龙榻引枕上,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
再睁开时,那双沧桑的眼眸中,竟泛起了难以抑制的水光,充满了无边的痛苦与懊悔。
似乎有满腹话想说,到了嘴边却只不知道作何言语。
“是我对不起她……是我没能护住她……”
回忆又涌上心头,巨大的悲伤与愧疚淹没了他,久久沉浸在失而复得,却又痛失所爱的情绪之中。
良久,玉燕怀终于恢复了几分神智,重新聚焦视线,落在江无涯身上,那眼神变得无比复杂,“那你……你的身体……魔气……”
“我继承了母亲的血脉。”
江无涯平静地陈述,没有丝毫遮掩,“是个与生俱来的魔修。”
玉燕怀倒吸一口凉气,脸上血色尽失。
身为君王,他当然知道魔族血脉意味着什么。
魔修在世人眼中那是禁忌,是祸根!
离开魔界,一旦被发现,必死无疑。
震惊过后,留下的是无边的心疼与愤怒。
这孩子这些年在世间承受的苦难与歧视,不知道有多少……
“这些年,苦了你了……是父皇……是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母亲!”
玉燕怀挣扎着,似乎想要伸出手,想要触碰这个他亏欠了二十年的儿子,但手臂抬起一半,却又无力地垂下。
他看着江无涯那冷峻的,与年龄不符的沉静面容,看着他眼中那份疏离与审视,一股尖锐的自责如同毒刺般扎入心脏。
“……非云和你……恨我吗?”
玉燕怀的声音带着颤抖,问出了这个他恐惧了二十年,也逃避了二十年的问题,
“是我无能……是我没能护住你母亲,也没能……找到你……”
江无涯沉默地看着龙榻上这个瞬间仿佛苍老了十岁的帝王,他的亲生父亲。
他问自己恨吗……
恨吗?
或许曾经有过。
在亲眼见到母亲悲惨结局的那一刻,在那些颠沛流离,被人视作异类,独自挣扎求生的年岁里,在拜入玄天宗之前的一切,恨意如同野草般滋生。
但此刻,看着这个与自己血脉相连的,权力巅峰的男人,在自己面前露出如此脆弱,痛苦且卑微的一面,那些激烈的恨意,似乎被一种更复杂,更沉重的情绪所取代。
江无涯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却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的冰冷:“母亲临终前,从未言恨。她只说,好好活着。”
没有直接回答恨与不恨,但这句“从未言恨”,却像一把更锋利的刀,刺得玉燕怀体无完肤。
玉燕怀甚至宁愿江无涯恨他、骂他,也好过这样平静地转述着那个善良女子至死都不曾怨恨的话语。
“陛下,” 江无涯率先打破这份沉重,“过往之事,孰是孰非,已难论断。”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玉燕怀苍白而激动的脸,继续道:“我今日坦言身份,并非为了认祖归宗,亦非为了索取补偿。只是形势所迫,陛下有权知道真相。同时,也请陛下知晓……”
江无涯的语气陡然变得锐利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我江无涯,是虞非云之子。我的道,由我自己抉择。”
“无论是这玉氏血脉,还是这魔族灵根,皆是我的一部分,我不会否认,亦不会让其成为束缚我的枷锁。望陛下……明白。”
江无涯直接的表明了自己的立场,他愿意承认身世,但却不会回归皇室成为皇子。
玉燕怀久久无言,他看着眼前这个气质冷冽,意志坚定的身形,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同样执拗,宁折不弯的虞非云。
眼前的这个孩子,早就不是当初需要他羽翼庇护的小儿了……
玉燕怀的声音充满了疲惫与一种深沉的落寞。
“父皇……明白了。”
“你的路……你自己走。只要我在一日,这天下……总归有你一处容身之地。”
最后一句,只听得玉燕怀问道,“…你……如今叫什么名字……”
他迎着玉燕怀那几乎要将他灼穿的目光,缓缓清晰地说道:
“江无涯。”
曾经的玉瑾知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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