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乡垃圾中转站，坐落在乡镇的边缘，被一条浑浊的小河与一片荒废的玉米地包夹着，像个被遗忘的孤儿。
去上任的路，林望是一个人走的。
他没有坐车，就那么沿着土路，一步步地走过去。午后的阳光有些毒辣，晒得柏油路面泛起一股焦糊的气味。路过乡政府门口的熟食店，老板娘正倚着门框嗑瓜子，看到林望，嗑瓜子的动作停了半秒，眼神里飘出一个清晰的【同情】。
越往乡镇边缘走，人烟越是稀少，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酸腐味也越发清晰。它像一只无形的手，先是轻轻撩拨你的鼻腔，然后便蛮横地钻进去，盘踞不去。
当林望转过最后一个弯，那座传说中的“垃圾山”便毫无征兆地撞入他的眼帘。
那是一座真正意义上的山。
由无数黑色、白色、红色的塑料袋，混合着烂菜叶、旧家具、碎砖瓦堆积而成的小山丘，在烈日下蒸腾着肉眼可见的秽气。成千上万只苍蝇组成了一片嗡嗡作响的黑云，盘旋在山顶，宣示着它们的主权。那股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恶臭，如同一堵墙，迎面拍来，让林望的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这就是他的新“领地”。
马文远和刘建国，还真是看得起他。
垃圾站的入口处，有一间红砖砌成的小平房，墙皮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斑驳的砖色，窗户上糊着报纸，只有一扇门歪歪扭扭地开着。
林望定了定神，抬脚走了进去。
屋里光线昏暗，一股汗臭味混合着廉价烟草的味道扑面而来。三四个穿着汗衫的工人正围着一张破木桌斗地主，桌上散落着几张油腻的毛票。
听到脚步声，几人懒洋洋地抬起头。当他们看清来人是林望——一个穿着干净白衬衫，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年轻人时，都愣住了。
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男人，把手里的牌往桌上一甩，斜着眼打量林望，嘴角咧开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哟，哪儿来的大学生，走错地方了吧？乡政府在东边，这里是茅房。”
他头顶上，一个大大的【轻蔑】标签，旁边还跟着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看好戏】。
“我是新来的站长，林望。”林望的语气很平静，仿佛没有闻到空气里的臭味，也没有看到对方的挑衅。
“站长？”光头男人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和旁边的几个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爆发出一阵哄笑。
“哈哈，站长！老子在这里干了五年，头一回听说这破地方还有站长！”
“新官上任啊，是不是要放三把火？来来来，站长大人，给我们讲讲，怎么把这垃圾变成金疙瘩？”
屋子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这些常年被社会遗忘在角落里的人，早已习惯了用这种粗俗的、带着攻击性的方式来对待一切外来者，尤其是像林望这样看起来和这里格格不入的“文化人”。他们头顶上的标签大同小异，都是些灰蒙蒙的【麻木】、【敷衍】，以及此刻因为来了个“小丑”而亮起来的【幸灾乐祸】。
林望没有生气，他甚至还笑了笑。
他知道，跟这些人讲道理、摆官威，是这个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你越是表现得像个领导，他们就越是把你当猴耍。
他没有理会这些人的起哄，而是转身走出了小平房，开始自顾自地在垃圾站里转悠起来。
他走得很慢，看得很仔细。
脚下的土地因为常年被垃圾渗沥液浸泡，变得又黑又黏，一脚踩下去，像是踩进了沼泽。他绕过一片散发着腥臭的建筑垃圾，看到一台半旧的压缩机停在角落里，机身上满是锈迹，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开动过。
几个工人靠在墙角抽烟，见他走过来，便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盯着他，嘴里不干不净地议论着，声音不大不小，正好能让他听见。
“装模作样，我赌他待不过三天。”
“三天？我赌他今天下午就哭着回去找妈妈。”
林望充耳不闻。他的大脑此刻像一台高速运转的雷达，【情绪图谱】系统全开，过滤掉那些无意义的【轻蔑】和【敷衍】，在这片情绪的荒原上，寻找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信号。
他需要一个突破口。一个能撬动这潭死水的人。
就在这时，他的目光被不远处的一辆大卡车吸引了。那是一辆负责将压缩好的垃圾运往县里填埋场的东风卡车，车身同样肮脏不堪，但四个轮胎却很新，与破旧的车身格格不入。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男人，正靠在车头抽烟。
男人很瘦，背有些佝偻，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作服。他的脸上布满了皱纹，像被太阳晒干的橘子皮，眼神里有一种长年累月积攒下来的疲惫。
他和其他人不一样。
其他人是懒散的，是麻木的，而这个男人，他的整个身体都紧绷着，像一根被拉到极限的弦。他抽烟的姿势很急，一口接一口，仿佛不是在享受，而是在排解某种巨大的压力。
林望心中一动，将注意力完全集中到了这个男人身上。
瞬间，两道极其浓烈、颜色深沉的标签，在男人的头顶浮现出来。
一道是暗红色的，像凝固的血块，上面写着两个字：【怨气】。
这股怨气，不同于其他工人那种“混日子”的抱怨，它更深沉，更压抑，带着一种不甘和愤恨。
而另一道标签，则更加诡异。它呈现出一种近乎黑色的深紫色，像一个无形的枷锁，标签上的字让林望的瞳孔猛地一缩。
【手有把柄】！
不是【抱怨】，而是【怨气】。
不是【无奈】，而是【手有把柄】。
林望的呼吸停顿了半拍。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找到了。
在这座由废品和绝望堆砌而成的垃圾山里，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可能藏着“宝藏”的洞口。
这个司机，就是洞口的钥匙。
这个臭气熏天的垃圾中转站，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简单，只是一个被遗忘的、安置废人的地方。这浑浊不堪的水面下，一定还藏着更深的暗流。
林望没有立刻上前。
他看到那个司机狠狠地吸完最后一口烟，将烟头扔在地上，用脚尖愤愤地碾碎。然后，他从驾驶室里拿出一块抹布，开始一遍又一遍地、用力地擦拭着前挡风玻璃，仿佛想擦掉的不是玻璃上的污渍，而是心里的某些东西。
林望收回目光，转身走回了那间小平房。
屋里的牌局已经散了，光头男人正翘着二郎腿，见林望进来，又准备开口嘲讽。
林望却抢先一步，脸上带着和煦的、人畜无害的微笑，问道：“大哥，问一下，咱们站里负责开车送垃圾的王师傅，是哪位？”
光头男人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林望会主动搭话，还问起别人。他下意识地朝门外卡车的方向努了努嘴：“喏，就外面那个老王呗。”
“老王？”林望点点头，像是在闲聊，“我看王师傅干活挺卖力的，车也擦得干净。”
“卖力？”光头男人嗤笑一声，语气里充满了不屑，“他敢不卖力吗？他那份工，可是赵主任的小舅子……咳！”
话说到一半，光头男人像是意识到了什么，猛地闭上了嘴，警惕地看了林望一眼，不再说话了。
赵明的小舅子？
林望心中那条模糊的线，瞬间清晰了起来。
他脸上的笑容不变，对光头男人道了声谢，然后转身离开了小平房，没有再往卡车的方向多看一眼。
他知道，今天不能再有任何动作了。
对于一条藏在深水里的鱼，任何一丝不合时宜的涟漪，都可能让他永远不再上钩。
林望走在回去的路上，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身后的恶臭渐渐远去，但他心里却前所未有的清明。
马文远和刘建国以为把他扔进了一个粪坑，等着看他笑话，等着他被熏得狼狈逃窜。
他们错了。
这不是一个粪坑。
这是一个矿场，一个藏着他们把柄的富矿。
而司机老王，就是那条通往矿脉深处的唯一坑道。
林望的嘴角，勾起了一抹冰冷的弧度。他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拿起自己的“锄头”，好好地挖一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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