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2章:沉默的样本
矫正中心的大厅,是理性评分系统物质化的极致体现。一切都遵循着某种冰冷的黄金分割,线条笔直,角度精确,没有任何多余的装饰。空气里循环着经过精确计算的、能促进阿尔法脑波的背景音,低沉,恒定,像永不疲倦的蜂鸣。光线均匀铺洒,明亮却不刺眼,消除了所有可能引发不安的阴影。这里安静得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一种被放大到令人心悸的寂静。
李维坐在指定的等候区,冰冷的金属座椅符合人体工学,却无法提供丝毫慰藉。他的终端屏幕暗着,但手腕上持续的、微弱的监测震动提醒着他,他仍处于高度观察之下。9.2的评分像一层脆弱的金粉,勉强遮盖着下面濒临崩溃的底色。他挺直背脊,面部肌肉维持着松弛而积极的状态,这是系统推荐的“接受评估与调整时应有的稳定姿态”。他不能在这里露出破绽,尤其是在林薇的最终时刻即将来临的当下。
他的目光,和其他几个等候“情绪微调”的人一样,谨慎地、避免直接接触地游移着。然后,他的视线被角落里的一个身影攫住了。
那是一个年轻的女孩,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岁。她坐在那里,像一件被精心摆放的艺术品。白色的矫正中心制服穿在她身上,异常妥帖,勾勒出单薄却匀称的骨架。她的双手安静地交叠在膝上,指尖修剪得圆润干净。她的坐姿,是教科书级别的标准,脊柱与椅背成完美的九十度,没有丝毫懈怠,也看不出任何勉强。
但真正让李维感到一种莫名寒意的是她的脸。
那是一张毫无瑕疵的脸,皮肤细腻,五官精致得如同最高级别的仿生人。然而,这张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是冷漠,不是空洞,而是一种彻底的、绝对的“无”。她的眼睛望着前方虚空中的某一点,眼神清澈,却像两潭深不见底的静水,映不出任何光影的波动。她甚至很少眨眼,呼吸轻缓得几乎无法察觉。
她就像一个被彻底格式化的存储单元,或者博物馆里那些被完美保存的、失去了所有生命印记的标本。
李维的终端轻微地震动了一下,一条信息悄无声息地滑入视野:【样本观察:编号739,云笙。理性评分长期稳定于9.8-9.9区间。情绪波动率接近于零。社会适应性:优。状态:完美契合系统标准。可作为学习范本。】
云笙。李维在心里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一个带着些许诗意,却与眼前这具精致人偶毫无关联的名字。9.8到9.9?他几乎无法想象。那是无限接近于绝对理性的分数,是系统所能定义的“完美”。他为了维持9.2就已经耗尽了心力,在情感的悬崖边上摇摇欲坠。而她,是如何做到的?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浅蓝色制服、气质温和的男人走向了云笙。他的胸牌上写着“沈砚,高级共情师”。共情师,这个在理性至上的世界里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职业,负责“引导和疏通个体难以自我消解的非理性情绪残留”,通常被视为系统人性化的点缀。
沈砚在云笙面前蹲下身,让视线与她平行。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种职业化的、试图让人放松的柔和。
“云笙,今天感觉怎么样?”他问,目光仔细地描摹着她的脸,不放过任何一丝最微小的变化。
云笙的睫毛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像受惊的蝶翼,但幅度小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她的嘴唇没有动,没有任何声音发出。只是那双原本凝视虚空的眼眸,极其缓慢地,转向了沈砚的方向。她的瞳孔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只是纯粹地“接收”着这个人的影像。
沈砚似乎并不期待她的回答,或者说,他早已习惯了这种沉默。他继续用那种平稳的语调说着:“心率、皮电反应、脑波监测显示,你在过去三小时内,生理指标维持绝对稳定。没有任何外部刺激能引发你的情绪回路产生有效波动。”他顿了顿,声音里注入一丝更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探究,“但是,云笙,你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李维屏住了呼吸。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关注这场对话。或许是因为云笙的“完美”让他感到一种冰冷的向往,又或许是沈砚那双过于敏锐的眼睛里,藏着某种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云笙依旧沉默。她的目光落在沈砚的脸上,像是在阅读一本艰深的、没有情感词汇的书籍。
沈砚没有放弃。他轻轻抬起手,他的指尖并没有触碰到云笙,只是悬停在她手背上方的空气里。这是一个标准的、非侵入性的共情技巧,旨在通过能量场(如果那东西真的存在的话)感知对方的情绪状态。李维接受过类似的“疏导”,他知道那感觉——像一阵温和的风吹过空旷的原野,什么也留不下。
然而,沈砚的表情,在那一刻,发生了极其细微的变化。他温和的、职业化的面具上,出现了一丝裂纹。他的眉头几不可见地蹙起,悬停的手指有瞬间的僵硬。他看向云笙的眼神,不再是纯粹的观察和引导,而是混合了一种……惊愕,甚至是一丝难以言喻的怜悯。
李维的心脏猛地一跳。他看到了。虽然沈砚迅速恢复了常态,但那瞬间的异常,像一道闪电,劈开了矫正中心恒定的、虚假的平静。
沈砚收回了手,缓缓站起身。他没有再看云笙,而是将目光投向大厅远处那片永恒的、均匀的光源,深深地、几不可闻地吸了一口气。他的侧影,在那一刻,显出一种沉重的疲惫。
也就在沈砚起身,目光移开的刹那,李维的视线再次落回云笙脸上。
依旧是那张完美无瑕、毫无表情的脸。但是,就在那一瞬间,李维捕捉到了——她的指尖,那双一直安放在膝盖上的、如同白玉雕刻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因为瞬间的用力而微微泛白。仅仅是一下,快得如同错觉,随即又恢复了原状。
若非李维此刻全部的精神都如同绷紧的弓弦,若非他刚刚目睹了沈砚那一闪而过的异常,他绝对会错过这个细节。
沈砚离开了,走向另一个需要“疏导”的对象。大厅里恢复了之前的死寂。云笙也重新将目光投向前方的虚空,变回那个完美的、无声的样本。
可李维再也无法平静。
那个蜷缩的指尖,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沈砚眼中那瞬间的惊愕与怜悯,在他脑海里反复回放。
这个叫云笙的女孩,这个被系统标榜为“完美范本”的存在,她的内心,究竟是一片绝对虚无的荒原,还是……藏着别的什么?
他想起了沈砚那个未竟的问题——“你真的……什么都感觉不到吗?”
一个荒谬的、却又无比清晰的念头在李维的脑海中炸开:也许,她不是感觉不到。也许,她感知到的,远比其他人都要多,多到……那无声的海啸早已在她内心深处摧毁了一切,只留下这片被系统误读为“完美理性”的、死寂的废墟。
她不是没有情绪。她是被情绪淹没了。淹没了所有表达的可能,所有外在的反应,只剩下内部永恒的、无声的尖叫。
李维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椎一路窜上头顶。他看着云笙,那个精致、安静、符合一切标准的人偶,第一次清晰地认识到,这座理性的牢笼,其最深的恐怖,或许并非来自于外部的强制矫正,而是源于内部这种彻底的、将活人异化为完美样本的、绝对的沉默。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也不自觉地,模仿着云笙刚才那个几乎不存在的动作,轻轻蜷缩了起来。
***
轮到李维了。
他被引导进入一间纯白色的评估室。沈砚已经坐在里面,面前悬浮着复杂的光学数据流,映得他镜片后的眼睛有些难以捉摸。
“李维先生,请坐。”沈砚的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稳温和,听不出任何波澜,“系统记录显示,您近期对关联人林薇女士的情感依附度持续处于高位预警状态,尽管您的行为评分和部分生理指标维持稳定。我们需要进行一次深度评估,以确保您的理性架构不会崩塌。”
李维依言坐下,努力让呼吸保持平稳。“我明白。我会配合。”
评估开始了。标准的问题,关于对林薇病情的“客观认知”,关于对未来生活的“理性规划”,关于如何“有效管理”因伴侣生命衰竭可能引发的“情绪扰动”。李维对答如流,他早已在内心演练过无数次,每一个答案都严格参照着《理性生存手册》的指导原则,甚至巧妙地嵌入了几条系统推荐的情感剥离技巧术语。
沈砚听着,手指偶尔在数据流上轻点,记录着什么。他的表情专注而专业,但李维总觉得,那双眼睛的背后,似乎有另一种审视。
常规问题结束后,短暂的沉默降临。沈砚的目光从数据流上移开,落在李维脸上,那目光似乎比之前更深了一些。
“李维先生,”沈砚的声音压低了些,仿佛怕惊扰了什么,“抛开手册和指南,仅仅作为一个……个体。当你看着林薇女士,当你想到她正在经历的,以及你即将面对的……你内在的‘真实’,究竟是什么?”
李维的心脏骤然收缩。这个问题越界了。它直接刺向了那层他拼命维持的、薄冰般的伪装。他几乎能听到冰面碎裂的咔嚓声。
他张了张嘴,那些训练有素的、理性的词汇堵在喉咙口。他不能回答。任何真实的描述,都会立刻触发警报。他只能重复那些安全的、空洞的句子:“我理解生命周期的客观规律……我正积极调整心态,适应未来的变化……”
沈砚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催促,也没有质疑。那目光不再是纯粹的评估,更像是一种……无声的等待。等待一个或许永远不会出现的真实。
就在李维感到自己快要在这沉默的压力下崩溃时,评估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一名助理探进头来,神色有些紧张:“沈共情师,样本739,云笙……她的部分生理读数出现异常波动,虽然仍在阈值内,但…… pattern 很奇特。您是否需要……”
沈砚立刻站起身,对李维快速说道:“评估暂时到这里。您的表层应答符合标准,但深层情绪共振指数仍有待观察。请回去后继续加强自我调控。”他的语速很快,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结束意味,但在他转身离开的瞬间,李维捕捉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并非针对自己的……担忧。
为了云笙?
李维被要求留在评估室稍作“平静恢复”。他坐在那里,心跳如鼓。沈砚最后那个问题,那个试图触碰他“真实”的问题,像一根刺,扎进了他心里。而云笙的“异常波动”,更是让他之前那个荒谬的猜想变得更加具体。
他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评估室的门并未完全锁闭。他轻轻推开一条缝隙,看向外面的大厅。
云笙依旧坐在那个角落,但姿势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改变——她的肩膀不再那么绝对平直,微微向内收拢,像一个承受着无形压力的脆弱容器。沈砚半跪在她面前,这一次,他的手指不再悬停,而是轻轻地、试探性地覆在了云笙交叠的手背上。
没有语言。
沈砚只是闭着眼睛,眉头紧锁,仿佛在承受某种巨大的、无声的信息洪流。他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额角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而云笙,她依旧没有表情,没有动作。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虚空。但李维却觉得,那一刻,她整个存在的轮廓,都在散发着一种无声的、剧烈的痛苦。那不是她一个人的痛苦。那像是……汇聚了无数人,包括他李维,刚刚在评估室里几乎要溢出来的那份绝望和挣扎,所有被理性牢笼禁锢、压抑、扭曲的情感,此刻正以某种无法理解的方式,在她内部奔涌、咆哮,却找不到任何一个泄洪的出口。
她像一个过于敏锐的传感器,接收着整个城市、整个系统里所有不被允许存在的“非理性”痛苦,自己却被迫保持绝对的沉默。
李维终于明白了沈砚那一瞬间的惊愕与怜悯。
云笙不是没有情感。她是情感的深渊,吞噬着所有的黑暗,却无法发出任何回响。她的“完美理性”,是这场无声海啸过后,一片狼藉、死寂的沙滩。
沈砚猛地睁开了眼睛,像是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烫到一样,迅速收回了手,呼吸有些急促。他看向云笙的眼神,充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职业性的挫败,有更深的怜悯,甚至……有一丝恐惧。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不稳地离开了。
大厅里,又只剩下云笙,和那个从门缝中窥视的李维。
就在这时,云笙一直凝视着虚空的目光,极其缓慢地,移动了。它越过大片空旷的区域,精准地,落在了李维所在的评估室的门缝上。
她的目光,与李维的视线,在空气中短暂相接。
那一刹那,李维感觉自己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在那双依旧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死水般的眼睛里,李维没有看到任何信息,没有求救,没有交流,没有认同,什么都没有。
但那空洞本身的凝视,就是一种最彻底的、最令人毛骨悚然的传达。
她知道了。她知道他看见了。她知道他明白了。
那沉默的样本,并非无知无觉。她只是在无尽的、他人的痛苦海洋中,彻底失声了。
李维猛地关上门缝,背靠着冰冷的金属门板,大口喘着气,冷汗瞬间浸湿了后背。他刚刚目睹的,不是一个人的异常,而是这个理性牢笼最核心、最恐怖的真相的冰山一角。
他手腕上的终端震动,显示他的“平静恢复”时间结束,可以离开了。
他几乎是踉跄着冲出了矫正中心。外面的天光依旧是那种恒定的灰白,但他却觉得无比刺眼。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栋宏伟、冰冷、无声的建筑。
那里面的,不是样本,是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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