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涛苑内室的空气，沉静而温暖。地龙无声地散发着热量，鎏金熏笼里的梨花香混合着浓郁的药气，弥漫在鲛绡帐幔之间。林姨娘靠在厚实的锦枕上，身上盖着轻暖的云丝被，蜡黄的脸上那抹极淡的红晕比昨日又明显了些许。她刚喝完一碗深褐色的汤药，苦涩的味道让她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
沈清璃坐在床边的绣墩上，正用小银匙舀起一勺温热的蜂蜜水，小心地喂到母亲嘴边：“娘，快漱漱口，压压苦味。”
林姨娘顺从地漱了口，又含住女儿递过来的蜜饯梅子。甘甜在口中弥漫，冲淡了苦涩，她紧蹙的眉头才缓缓松开。然而，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瞟向门口的方向，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紧张。自从来到这王府，虽然女儿寸步不离，仆妇恭敬周到，太医医术高超，环境更是舒适得如同仙境，但那位戴着玄铁面具、周身散发着迫人寒意的靖王，始终像一道无形的阴影，盘踞在她心底最深的恐惧角落。那是刻在骨子里的、对高高在上掌权者的本能畏惧。
就在这时，外间传来一阵极轻微却沉稳的脚步声，停在门口。并未有人通传，但那熟悉的、带着无形压力的沉水香气息已悄然渗入内室的药香之中。
林姨娘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一僵，抓着被角的手指瞬间收紧，指节泛白。她浑浊的眼睛里，恐惧如同投入石子的水面，骤然扩散开来。是他…他来了
沈清璃立刻察觉到了母亲的紧张。她放下银碗，安抚地拍了拍母亲的手背，轻声道：“娘，是王爷。”随即起身，快步迎了出去。
屏风旁，萧珩高大的身影静立着。他依旧是一身玄色常服，衬得身形挺拔如松，脸上那张玄铁面具在室内柔和的光线下依旧泛着冷硬的光泽。他并未看向内室床榻，目光落在沈清璃身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询问。
“王爷。”沈清璃走到他近前，自然地接过他手中还带着室外寒气的玄色大氅，交给身后的小翠，声音放得很轻，“娘刚喝了药，顾太医说今日脉象比昨日更稳了些。”
“嗯。”萧珩低低应了一声，目光这才越过沈清璃的肩膀，投向床榻上那个紧张得几乎要缩起来的身影。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用一种极其刻板、毫无起伏的语调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内室：“岳母今日气色，看着比昨日稍好。”
这完全是一句陈述事实的话，没有任何修饰，更谈不上温情。但林姨娘却猛地一颤！他…他在跟我说话？！这位煞神王爷…在问候我？！
沈清璃心中微动，立刻接口道：“是啊，娘，顾太医也说您恢复得很好呢！王爷也看出来了！”她一边说，一边用眼神示意母亲回应。
林姨娘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堵住，只发出几个含糊的音节：“…托…托王爷…福…”
萧珩似乎并不在意。他向前走了两步，停在距离床榻还有几步远的地方，不再靠近，仿佛怕自己的存在惊扰了病人。他的目光落在床头的矮几上，那里放着顾太医留下的药方和医嘱册子。
“顾院判的医嘱，可都记下了？”他问，目光转向沈清璃，依旧是那种公事公办的口吻，“药膳方子，厨下可都明白？所需药材，府中库房若有不全，即刻让墨影去采买。”
“都记下了，王爷放心。”沈清璃连忙道，“药膳方子小翠已经亲自交给小厨房的管事嬷嬷，药材库房也都齐全，顾太医看过的。”她心中却有些想笑，这位冷面王爷，关心人的方式还真是…别具一格。句句不离医嘱药膳，倒像是在安排军务。
“嗯。”萧珩再次点头，目光又扫过林姨娘略显干裂的嘴唇和她手中捏着的那半块蜜饯。他沉默了一下，似乎在做着什么决定。然后，在沈清璃和林姨娘都有些不解的目光中，他忽然抬起手，探入自己玄色常服宽大的袖袋里。
林姨娘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要做什么？！
只见萧珩从袖袋里摸出一个小小的、用油纸仔细包着的物件。他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作略显生疏地剥开油纸，露出里面几颗圆润饱满、色泽红艳、裹着晶莹糖霜的蜜渍山楂！
他将那小半碟蜜渍山楂递到沈清璃面前，声音依旧没什么波澜，却似乎比刚才软了一丝：“这个…压苦味，或许…比蜜饯好些。”
沈清璃愣住了。
林姨娘更是彻底呆住！眼睛死死盯着那几颗红艳艳的山楂，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
蜜渍山楂？王爷…随身带着蜜渍山楂？还…还特意拿出来给她压药苦？！
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流同时冲击着林姨娘的心脏！她看着那双戴着薄茧、曾经只握过刀剑和军令的大手，此刻却略显笨拙地托着那几颗小小的、甜蜜的山楂。
那玄铁面具依旧冰冷，面具后那双深邃的眼睛里，却似乎没有了往日的凛冽寒光，反而沉淀着一种…她无法形容的、笨拙却真实的关切？
沈清璃最先反应过来，心中瞬间被一股暖流填满。她连忙接过那小碟山楂，指尖不经意触碰到萧珩微凉的指尖，两人都微微一顿。她转身，脸上带着惊喜的笑容，快步走到床边：“娘！您看！王爷特意给您带的蜜渍山楂！快尝尝，这个压苦味最好了！”
她捻起一颗最大最红的，小心地递到母亲唇边。
林姨娘看着近在咫尺的山楂，又看看几步外那个沉默伫立的玄色身影，再看看女儿殷切期盼的眼神。巨大的冲击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她几乎是凭着本能，张开干裂的嘴唇，含住了那颗冰凉酸甜的山楂。
酸甜的汁水瞬间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带着山楂特有的果香，霸道地驱散了所有残留的药味苦涩！那滋味，比她吃过的任何蜜饯都要美妙！但更让她心神剧震的，是这份意想不到的“心意”的来源！
她慢慢地咀嚼着，感受着那酸甜的滋味在舌尖化开，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也悄无声息地融化了她心底那层厚厚的、对这位“煞神”女婿的恐惧坚冰。一股酸涩的热流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湿润了。不是因为苦，而是因为一种从未体验过的、被珍视的温暖和…感动。
“谢…谢王爷…”她哽咽着，声音虽然依旧虚弱，却比之前清晰了许多，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感激。
萧珩看着林姨娘湿润的眼眶和那声清晰的感谢，面具后的唇角似乎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他没有再说话，只是微微颔首。然后，他的目光转向沈清璃，低声道：“你陪着岳母，本王去书房处理些军务。晚膳…本王在松涛苑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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