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阳峡。
曾经的沃野良田，如今已是一片汪洋。浑浊的黄河水裹挟着泥沙、断木、甚至破碎的屋梁家具，如同狂暴的巨兽，从三十余丈宽的溃口处疯狂倾泻而出，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水面漂浮着牲畜的尸体，空气中弥漫着淤泥的腥臭和绝望的气息。
溃口两侧，被洪水冲刷得支离破碎的残堤上，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那是从下游三府七县逃难而来的灾民。他们拖家带口，蓬头垢面，身上的破棉袄早已被泥水浸透，冻得瑟瑟发抖。许多人脸上沾满泥污，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是本能地蜷缩在冰冷泥泞的高坡上，望着眼前吞噬了他们家园的滔天浊浪，无声地等待着一个渺茫的，或许是更坏的结局。
哭声、咳嗽声、孩子因饥饿和寒冷发出的微弱啼哭声，交织成一片压抑的、令人心碎的背景音。
“娃…娃啊…醒醒…你醒醒看看爹啊…”一个枯瘦如柴的汉子，紧紧抱着怀里一个约莫五六岁、面色青紫、早已没了声息的孩子，跪在泥地里，发出杜鹃啼血般嘶哑绝望的哭嚎。他的声音像砂纸磨过枯木，在洪水的咆哮声中显得那么微弱，却又那么刺耳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老天爷！你不开眼啊！我们到底造了什么孽啊！给条活路…给条活路吧！！”
这绝望的哭嚎，像一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在现场每一个幸存者的心上。更多的呜咽声压抑不住地响起，绝望如同瘟疫般蔓延。有人木然地往浑浊的河水里走，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活路？哪里还有活路？朝廷的赈济遥遥无期，就算来了，层层盘剥下来，又能有几粒米落到他们嘴里？冻死、饿死、病死…似乎只剩下这些路。
就在这时！
“哐——！！！”
“哐——！！！”
“哐——！！！”
一阵急促、洪亮、几乎要撕裂这绝望死寂的铜锣声，陡然在溃口上游一处地势稍高的土台上炸响！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这突兀的声响吸引过去。
只见土台上，站着一个身材魁梧、如同铁塔般的汉子！他一身利落的璃记工队制服，外面套着防水的油布坎肩，黝黑的脸上满是风霜，但一双虎目却精光四射！正是王大山！
他一手叉腰，一手高举着一面硕大的铜锣，用尽全身力气，再次狠狠敲下！
“哐——！！！”
锣声如同惊雷，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乡亲们！都听好了！”王大山运足了中气，声音如同洪钟大吕，瞬间压过了洪水的咆哮和压抑的哭泣，清晰地传遍整个溃口两侧，“靖王府！璃记商行！奉旨堵口！修堤！现在！招工！！”
招工？！
这两个字，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层层涟漪！灾民们空洞麻木的眼神里，第一次有了波动，带着难以置信的惊疑，死死盯着土台上那个魁梧的身影。
“堵口子！修新堤！需要人手！大量的壮劳力！”王大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只要你能扛得动石头！推得动车子！挖得动土方！不管你是哪府哪县的！不管你是流民还是本地人！只要有力气！肯卖力气！璃记工队！都要！”
他猛地提高音量，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在灾民的心坎上：
“管饱饭！一天三顿！干的！管够！”
“发工钱！按天结算！铜钱！现银！绝不拖欠！”
“有手艺的石匠、木匠、铁匠！工钱翻倍！”
“受伤了，有大夫给瞧！璃记自己的医棚！”
“干得好！干得快！还有额外赏钱！”
“轰——！！！”
短暂的、如同真空般的死寂后，是比洪水咆哮更加猛烈的、山崩海啸般的声浪爆发出来！
“管饱饭？！”
“发工钱？！现钱？！”
“真的假的？！”
“天爷啊！活路！活路来了！！”
绝望的麻木被瞬间点燃！化作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求生的本能！人群如同煮沸的开水，疯狂地朝着土台方向涌动！无数双沾满泥污、枯瘦如柴的手高高举起，嘶哑的哭喊变成了震天的呐喊：
“我去！我去！”
“算我一个！我有力气！”
“我会砌墙！我是石匠！”
“还有我！我什么都能干！给口饭吃就行！”
“王头！王头！看我！看我啊！”
哭声、喊声、推搡声、摔倒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巨大的、求生的洪流！那个抱着孩子尸体哭嚎的枯瘦汉子，猛地抬起头，浑浊的泪眼里爆发出最后一丝疯狂的光芒，他将孩子的身体小心地放在稍干的高处，用破布盖好，然后嘶吼着，像一头濒死的野兽，用尽全身力气朝着土台方向拼命挤去！活路！他要活路！他要给死去的娃挣一副薄棺！他要活下去！
王大山看着下方汹涌如潮、眼中重新燃起火焰的人群，虎目中也闪过一丝动容。他猛地将铜锣交给旁边一个同样激动的工队小队长，自己跳下土台，对着身边早已准备好的工队管事们吼道：
“开棚！登记！按片区！分人！发号牌！带工具！动作快！”
“是！”管事们轰然应诺，立刻带着人手，在土台后早已搭好的简易登记棚前拉开阵势。
“排好队！别挤！登记姓名籍贯！会啥手艺！领了号牌，跟着各自的工头走！先吃饭！再上工！”王大山粗犷的声音在混乱中依旧清晰有力，维持着脆弱的秩序。
一碗碗热气腾腾、稠得能立住筷子的杂粮粥，一筐筐刚出锅、散发着麦香的杂面窝头，被迅速抬到登记棚旁边的空地上。食物的香气，对于饥肠辘辘的人来说，比任何仙乐都更动听！当第一个登记完、领到一块粗糙木牌（上面用炭笔写着编号和组别）的汉子，颤抖着接过满满一碗粥和两个大窝头时，滚烫的泪水混着脸上的泥污滚滚而下。他顾不得烫，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着，一边吃一边嚎啕大哭。这哭声，不再是绝望，而是劫后余生、看到希望的宣泄！
这一幕，如同燎原的星火，瞬间点燃了所有灾民的心。登记的速度陡然加快，领取食物的队伍排成了长龙。虽然依旧拥挤，虽然依旧有人摔倒，但混乱中多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秩序和希望。拿到食物的人，被各自的工头迅速带走，领到简单的工具——铁锹、箩筐、扁担…然后被带向溃口上下游早已规划好的作业区域。
溃口上游一处地势较高、视野开阔的临时了望台上。
沈清璃裹着一件厚实的玄色斗篷，迎风而立。初春的寒风依旧凛冽，吹动她额前的碎发。她脸上带着明显的疲惫，嘴唇也有些干裂，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的星辰，俯瞰着下方这混乱又充满生机的景象。
看着那如同黑色蚁群般、在工队管事的带领下，扛着工具、涌向各个工段的灾民；看着那些捧着热粥窝头、一边狼吞虎咽一边泪流满面的面孔；听着那震天的、充满力量的号子声渐渐压过了绝望的哭泣…一种沉甸甸的、却又无比激荡的情绪在她胸中涌动。
她成功了第一步。将百万流离失所、濒临崩溃的灾民，从绝望的深渊边缘拉了回来，用“工”和“食”，给了他们一条看得见、摸得着的活路！这不仅仅是堵住黄河的缺口，更是堵住了百万灾民心中那个名为“绝望”的深渊！
一件带着体温的墨色大氅，悄然落在她的肩头，将她裹得更紧，挡住了侧面的寒风。
萧珩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他依旧穿着便于行动的亲王常服，身姿挺拔如标枪，深邃的目光同样落在下方那如火如荼、充满力量的工地上。他的侧脸线条在寒风中显得冷硬，但看向下方灾民时，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看到了吗？”沈清璃没有回头，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和沙哑，目光依旧追随着那些开始奋力挖掘土方、搬运石料的灾民身影，“王爷，您那金銮殿上的军令状…”她微微侧过头，看向萧珩冷峻的侧脸，唇角勾起一抹带着锐气与笃定的弧度，“咱们用这百万双求生的手，把它…填实了！”
她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风中的喧嚣，带着一种开天辟地的豪情。
萧珩的目光从下方收回，落在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上，落在她眼中那灼灼燃烧、如同太阳般耀眼的光芒上。那光芒，驱散了青阳峡上空的阴霾，也照亮了他冷硬的心湖深处。
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宽厚温暖、带着薄茧的手掌，稳稳地、紧紧地握住了她因寒冷和激动而有些冰凉的手。他的掌心滚烫，传递着一种无声的、却比任何誓言都更坚实的力量和认同。
两人并肩立于高台，俯瞰着下方那百万双手掀起的、足以改天换地的巨浪。浊浪依旧滔天，但希望的火种，已在“以工代赈”的号角声中，熊熊燃起。这百万双手，将用汗水和力气，为自己挣出一条活路，也将为这王朝，筑起一道真正的、固若金汤的屏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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