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首生涩的《致爱丽丝》，像投入死水潭中的一颗小石子，激起的涟漪虽微不可察，却真实地改变了潭水的静止状态。
自那个午后起，别墅里那令人窒息的冰冷，似乎被撬开了一丝缝隙。并非变得温暖，而是那无处不在的紧绷感，悄然松动了几分。
陆北辰并未就此变成另一个人。他依旧忙碌，依旧沉默，周身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冷硬气场。但有些细节，在悄然变化。
他回家的时间，似乎比之前稍稍早了一些。偶尔，在晚餐桌上，他会极其简短地询问林星辰几句关于白天做了什么、吃了什么之类的问题，语气虽然算不上温和，却也不再是纯粹的漠然。他的目光，偶尔会极其快速地掠过坐在对面的林晚星，那眼神复杂难辨，不再是纯粹的审视或冰冷，似乎掺杂了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探究，或者……是某种小心翼翼的不确定。
林晚星依旧保持着沉默和疏离。她不再将自己完全封闭在卧室，有时会待在二楼的起居室看书，或者陪林星辰在游戏室玩耍。但她依旧避免与陆北辰有任何直接的眼神接触和言语交流。他出现，她便起身离开；他开口询问孩子，她便垂眸不语，将回答的空间留给钟管家或孩子自己。
她像一个高度敏感的蚌，在感受到外界一丝不同寻常的温度后，非但没有张开外壳，反而将内心包裹得更加紧密，只留下坚硬冰冷的外表，警惕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那首钢琴曲，成了一个心照不宣的、未曾言明的试探。
这天傍晚，夕阳的余晖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橘色。林晚星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手中捧着一本画册，心思却并不在那些绚丽的色彩上。林星辰趴在她脚边的地毯上，摆弄着几个卡通玩偶。
一阵熟悉的、依旧带着些许生涩，但比之前流畅了一些的《致爱丽丝》琴声，再次从楼下客厅飘了上来。
林星辰立刻抬起头，大眼睛亮晶晶的，他放下玩偶，爬到林晚星身边，小手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袖，声音里带着雀跃和恳求：“妈咪，爸爸又在弹琴了！我们下去看看好不好？星星想学！”
小家伙的眼神纯粹而充满渴望，那是对父亲本能的好奇与亲近，也是对那美妙声音的向往。
林晚星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看着儿子，又听着楼下那固执响起的琴声，第一次，没有立刻起身离开，或者用沉默来拒绝。
那琴声，像是一种无声的呼唤，一遍又一遍，耐心地，甚至带着点笨拙的坚持。
她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蜷缩起来，陷入柔软的沙发面料。
下去吗？
去面对那个用琴声打破僵局的男人？
去踏入那片她一直试图逃离的、属于他的领地？
这像是一场无声的博弈。他在用琴声发出邀请，而她，需要用行动来回答。
林星辰见妈咪没有反对，胆子大了一些，拉着她的手臂轻轻摇晃：“去嘛，妈咪，就去看一下下……”
孩子的力量微弱，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动摇着她坚固的心防。
琴声还在继续，流淌在夕阳的金辉里，带着一种奇异的、抚平躁动的力量。
最终，林晚星极其缓慢地，合上了膝头的画册。她没有看儿子，目光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好。”
只是一个字的回应，却仿佛用尽了她极大的力气。
林星辰立刻欢呼一声，迫不及待地拉着她的手，朝着楼下跑去。
林晚星被动地跟着儿子的脚步，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每一步走下楼梯，都像是踏在一条未知的、充满不确定的道路上。
客厅里，夕阳的光线将一切都镀上了温暖的色调。陆北辰依旧坐在钢琴前，背对着他们。他似乎沉浸在指下的旋律中，并未察觉到身后的动静。
林星辰松开林晚星的手，像一只快乐的小鸟，哒哒哒地跑到钢琴边，仰着小脸，崇拜地看着爸爸在黑白琴键上移动的手指。
陆北辰的琴声微微一顿，一个音符错了音。但他没有停下，也没有回头，只是不着痕迹地调整了节奏，继续弹奏下去。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比刚才更加僵硬了几分。
林晚星停在距离钢琴几步远的地方，没有再靠近。她看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背影，在夕阳中构成一幅看似和谐的画面。高大冷硬的男人，稚嫩纯真的孩子，以及流淌在两人之间的、简单而干净的旋律。
这一幕，与她脑海中那些充斥着强迫、恨意和屈辱的画面，格格不入。
她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误入他人梦境的旁观者，心中充满了复杂的滋味。有茫然，有戒备，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感到恐慌的、细微的松动。
陆北辰弹完了最后一个音符，余音在空旷的客厅里缓缓消散。他没有立刻起身，手指依旧轻轻搭在琴键上。
林星辰已经迫不及待地拍起了小手：“爸爸好棒！星星也想学！”
陆北辰这才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先是落在儿子兴奋的小脸上，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像是无法控制般，越过林星辰，看向了站在不远处的林晚星。
两人的目光，在弥漫着金色尘埃的空气中，短暂地相遇。
林晚星的心脏猛地一缩，下意识地想要移开视线，但这一次，她却发现自己没能立刻做到。
他的眼神很深，里面没有了之前的暴怒和冰冷，也没有了那种评估货物般的审视。那里面，有一种她看不懂的、复杂的东西，像是平静海面下涌动的暗流，带着一丝不确定，一丝探究，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类似于紧张的情绪？
他就这样看着她，没有说话。
林晚星也沉默着，回望着他。
钢琴的余韵似乎还在空气中振动。
夕阳的光线拉长了他们的影子。
孩子清脆的欢呼声成了此刻唯一的背景音。
这是一个无声的问句，也是一个无声的回答。
她下来了。
她站在了这里。
没有逃离，没有抗拒。
这本身，就是一种态度。
陆北辰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他移开目光，重新看向林星辰，声音低沉，却带着一种刻意放缓的语调：
“想学？”
“想！”林星辰用力点头。
“好。”陆北辰应了一声，然后将林星辰抱起来，放在自己身边的琴凳上。他调整了一下儿子的坐姿，然后握住他小小的手指，引导着他，按下了第一个单音。
“哆——”
清脆的音符响起。
林星辰惊喜地睁大了眼睛。
陆北辰没有再看林晚星，他的全部注意力似乎都放在了教导儿子这件事上，侧脸在夕阳下显得异常专注。
林晚星依旧站在原地，看着那幅“父子学琴”的画面，心中那片冰封的荒原，仿佛被这夕阳、这琴声、这看似平常却极不寻常的一幕，注入了一缕极其微弱的、带着暖意的风。
试探，似乎得到了回应。
僵局，在无声中，被撬动了一角。
尽管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恨意与隔阂并未消失，但有些东西，确实在朝着一个未知的、或许是危险、或许是转机的方向，悄然滑去。
而这一切，都始于那黑白琴键上，笨拙却固执响起的，简单旋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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