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被轻轻放在枕边的柔软纸巾，像一片羽毛，却带着千钧重量，压在苏晚的心上。她没有去碰它，只是任由泪水无声地浸湿了枕头，将那份混杂着剧痛过后虚脱、新生命降临的茫然、以及对陆瑾寒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一同宣泄在这片无人看见的潮湿里。
陆瑾寒始终背对着她，站在窗边。晨曦将他挺拔的身影勾勒得清晰，却也将一种无声的隔阂横亘在两人之间。他没有回头，没有安慰，甚至没有再发出任何声响，只是沉默地，像一尊凝固的雕像，守望着窗外那个与他内心一样纷乱喧嚣、却又截然不同的世界。
这种沉默的守候，比任何言语都更让苏晚感到一种沉重的压迫。她看不懂他。昨夜那个失控咆哮、紧抱着她冲往医院的男人，与眼前这个冰冷疏离的背影，究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他？还是说，两者都是他复杂人性中割裂的一体两面？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麻药残留的效力，最终战胜了混乱的心绪。哭泣耗尽了苏晚最后一丝力气，她再次陷入了一种不安稳的昏睡。梦中，依旧是产房里冰冷的灯光和撕裂般的痛楚，交织着婴儿嘹亮却遥远的啼哭，以及……一个模糊的、带着雪松气息的怀抱。
再次醒来时，窗外的阳光已经有些刺眼。病房里多了几个人。陈铭安静地站在一旁，还有那位姓何的家庭医生，正低头查看挂在床尾的病历记录。
而最让苏晚心脏骤停的，是站在何医生旁边，育婴师怀中抱着的那个……小小的、被柔软襁褓包裹着的婴儿。
她的孩子！
几乎是本能，她的目光瞬间被那个小团子牢牢吸住，再也无法移开。一种汹涌的、近乎疼痛的母性攫住了她，让她忘记了身体的虚弱和疼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
“别动，苏小姐。”何医生温和却坚定地按住她的肩膀，“您刚生产完，需要绝对卧床休息。”
苏晚喘息着，目光却依旧死死地盯着那个襁褓，声音嘶哑急切：“孩子……我的孩子……他好不好？”
“小少爷很好。”育婴师上前一步，脸上带着职业化的、令人安心的微笑，小心翼翼地将襁褓抱近一些，让苏晚能看清，“您看，睡得正香呢。虽然早产了几周，但各项体征都很稳定，是个健康强壮的宝宝。”
苏晚贪婪地看着那个小脸。比昨晚在逆光中看得清晰了许多。皮肤依旧有些红皱，但能看出五官的轮廓，那挺翘的小鼻子，那抿着的、带着陆瑾寒影子的唇线，那浓密卷翘的、像她一样的睫毛……这就是她的儿子。她拼尽半条命生下来的孩子。
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涌上眼眶，但这一次，不再是委屈和痛苦，而是一种混杂着巨大喜悦、庆幸和无法言喻的感动的热流。她颤抖地伸出手，想要触摸一下那娇嫩得不可思议的脸颊。
“苏小姐，您手上还有留置针，小心。”育婴师轻声提醒，但还是将孩子又抱近了些，让苏晚的指尖，能够极其轻微地，拂过婴儿柔嫩的脸蛋。
那触感，像最柔软的云朵，带着温热的生命力，瞬间熨帖了她千疮百孔的心。所有的苦难，所有的挣扎，在这一刻，仿佛都值得了。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推开，陆瑾寒走了进来。他似乎去处理了什么事情，身上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
他的目光先是扫过病房内的众人，然后，落在了正痴痴望着孩子、脸上还带着泪痕却洋溢着一种奇异光彩的苏晚身上。他的脚步几不可见地顿了一下。
育婴师和何医生立刻恭敬地问候。
陆瑾寒微微颔首，目光转向育婴师怀中的婴儿。他走过去，依旧保持着一段距离，低头审视着那个沉睡的小生命。
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但眼神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专注和……深沉。那是一种掺杂着审视、确认、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的凝视。
苏晚的心提了起来。她下意识地绷紧了身体，像一只护崽的母鸡，警惕地注视着陆瑾寒的一举一动。他会做什么？把孩子带走吗？像对待辰星那样？
陆瑾寒似乎察觉到了她瞬间的紧张，目光从孩子身上移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那眼神没什么温度，却也没有以往的冰冷和压迫。
他没有碰孩子，只是对育婴师吩咐道：“照顾好他。”
“是，陆先生。”育婴师恭敬应下。
陆瑾寒又看向何医生：“她情况怎么样？”
何医生立刻汇报：“苏小姐产后虚弱，需要精心调理和充分休息。目前没有出现严重的并发症，但情绪波动需要特别注意。”
陆瑾寒的目光再次落回苏晚苍白的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钟，然后对何医生道：“用最好的药和营养方案，确保她恢复。”
他的语气，依旧是不容置疑的命令式。但内容，却让苏晚微微怔住。
确保她恢复？
他是在……关心她的身体？
这个认知，让她刚刚因为孩子而稍微柔软的心，再次被困惑缠绕。
陆瑾寒没有再多言，转身对陈铭低声交代了几句，便准备离开。仿佛他来这里，只是为了确认一下母亲和孩子的情况，并下达必要的指令。
就在他走到门口时，育婴师怀中的婴儿，忽然动了一下，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如同小猫般的哼唧声，似乎是要醒了。
这细微的声响，让陆瑾寒的脚步猛地顿住。
他回过头。
所有人的目光，也都下意识地聚焦在了那个小小的襁褓上。
婴儿的小脑袋在襁褓里蹭了蹭，然后，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极其漂亮的、如同黑曜石般的眼睛。清澈，纯净，带着初生婴儿特有的懵懂和好奇。他似乎还不习惯光线，眨了眨，然后，那双乌溜溜的眼珠，毫无预兆地，对上了正站在门口、回头望来的陆瑾寒的视线。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陆瑾寒的身体，明显僵硬了一下。
他隔着几步的距离，与那个刚刚睁开眼、对这个世界还一无所知的小婴儿，静静对视着。
那双纯净无邪的眼睛里，映不出任何复杂的情绪，只有最原始的生命的光亮。
陆瑾寒深邃的眼眸中，翻涌着惊涛骇浪。有审视，有陌生，有惯常的冰冷，但似乎……也在那最深处，被这纯净的目光，投射进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波动。
那是一种超越了算计、超越了掌控的，纯粹的血脉凝视。
婴儿看着他，看了几秒，然后，小小的嘴巴忽然无意识地咧开了一个极其微小的弧度，像是在做一个模糊的、类似于“笑”的表情。虽然转瞬即逝，却清晰地落入了陆瑾寒的眼中。
他的瞳孔，几不可查地收缩了一下。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猛地转回头，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拉开门，大步离开了病房。
门在他身后关上，发出一声不轻不重的闷响。
病房里，陷入了一片诡异的寂静。
只有那个小婴儿，在发出了那一声细微的哼唧和那个模糊的“笑”之后，又满足地闭上了眼睛，继续沉入香甜的睡眠。
苏晚怔怔地看着重新关上的房门，又低头看向怀中（育婴师已经小心地将孩子放在了她的臂弯里）这个安然入睡的小生命，心中一片茫然的震撼。
刚才……陆瑾寒是在……逃避吗？
逃避一个婴儿纯净的注视？逃避那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准备好面对的、血脉相连的瞬间？
这个发现，像一道微弱却执着的光，穿透了厚重的迷雾，让她窥见了一丝那个男人冰冷外壳之下，可能存在的、不为人知的脆弱。
孩子在她臂弯里动了动，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苏晚低下头，用脸颊轻轻蹭了蹭儿子娇嫩的额头，感受着那真实的温度和生命力。
这个孩子，不仅仅是她拼死守护的骨肉。
似乎……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为了横亘在她与陆瑾寒之间，一条无法斩断、且正在悄然发挥作用的……纽带。
这条纽带，最终会将他们引向何方？
是更深的纠缠？还是……一丝微乎其微的，和解的可能？
苏晚不知道。
她只知道，抱着怀中这个温暖的小生命，她仿佛握住了一点……在绝望深渊中，微弱闪烁的，名为“希望”的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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