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一年的秋季，天高云淡，金风送爽。
往常这个时节，东源镇本该沉浸在新稻入仓的喜悦和农闲的惬意里，但此刻，这片土地却像一锅临近沸点的水，每一个气泡都在喧嚣着蓬勃到近乎狂暴的活力，恰与国庆前后应有的喜庆、忙碌氛围奇妙地交融在一起。
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味道：新铺柏油路面的气味尚未散尽，远处钢厂传来的焦煳味、食品厂飘出的浓郁酱香和面饼油炸的香气、以及家具厂里逸出的新鲜木屑味，全都搅和在一起，又被无数车辆卷起的尘土包裹着，形成一股粗粝而灼热的工业气息，扑面而来。
东源百货这颗被强力植入流通领域的“心脏”，经过几个月的强劲搏动，虽然自身还在依靠每月盈利艰难地偿还那两亿信用社的“巨债”，并未直接向集团上缴多少利润，但它那如同无底洞般的采购需求，却像一根威力无穷的魔杖，彻底激活了东源镇乃至整个宁河县的产业经脉，让这个国庆节显得格外“充实”。
“快！手脚都麻利点！百货那边催命似的！泡面要八千箱，速热饭五千盒，鱼罐头、竹笋罐头各三千！国庆供销社也要备货，今天这车必须发出去！”食品厂的车间主任，嗓子早已嘶哑，在轰鸣的流水线旁声嘶力竭地喊着，手里挥舞的订单仿佛有千斤重。
流水线旁，女工们的手指快得几乎出现了叠影，包装着喷香的泡面块。有人趁着机器短暂的间隙，捶了捶酸痛的腰，小声嘀咕：“这国庆节过的，比农忙双抢还累！连着干了大半个月，梦里都在包装……”
旁边的组长立刻低声呵斥：“知足吧！以前想累还没这机会呢！现在加班费拿着，年底分红盼着，累点也值！想想以前没活干，心里发慌的时候！”
这景象遍布各个厂房。五金厂里，冲压机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巨响，门铰链、钉子、不锈钢盆如同流水般涌出，工人们汗湿衣背，忙着将成品装箱。
家具厂里，电锯声刺耳，新打制的衣柜、木床还散发着杉木的清香，就被门口排队的卡车迫不及待地装走。
原本已有滞销迹象的电风扇，如今生产线火力全开仍捉襟见肘；
新上马的空调、冰箱、电饭煲生产线更是开启了“三班倒”模式，连国庆假期也全员在岗，试图满足百货渠道反馈回来的、雪片般密集的订单。
“周厂长！周厂长！”空调组装线的线长满头大汗地找到正在检测压缩机运行噪音的周文明，“人！还是缺人啊！熟手根本不够用！新招的学徒工上手太慢，严重影响安装进度，质检都快跟不上了！”
周文明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双眼布满血丝，他看着车间里一片繁忙却难免混乱的景象，无奈地摆摆手：“我知道！我比谁都清楚缺人！不光是咱们，运输队王大海那边都快急得跳脚了！我这就去找九烨叔反映！”
运输队的大院里，景象更为壮观。几十辆解放卡车、农用三轮车排成了不见首尾的长龙，引擎的轰鸣声、司机的吆喝声、装卸工的号子声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队长王大海拿着一个已经快喊不出声的电喇叭，脖颈上青筋暴起：“去食品厂的车，走左边道！去五金厂和家具厂的，右边！都别乱！按顺序装货！快！快！国庆前后任务紧！”
一个年轻司机从驾驶室跳下来，几乎是瘫坐在路沿上，抓起水壶猛灌几口，喘着粗气说：“大海叔，俺这趟刚从鄂省仓库回来，轮子都快跑瓢了！这又要去拉饮料和矿泉水？”
王大海眼睛一瞪，声音沙哑：“废话！现在是一车难求！百货那边各个门店的仓库都快见底了！赶紧的，装完这车赶紧走！国庆节人家超市等着卖货呢！”他转头对副手重重叹了口气，“这人手，这车，缺口太大了！眼看着钱赚不着，心里跟猫抓似的！”
整个东源镇，陷入了一种甜蜜的煎熬，一种被快速发展裹挟着的、近乎疯狂的产能焦虑。大卡车一车车地将琳琅满目的“东源制造”拉向四面八方，却仿佛永远填不满市场那张开的饕餮巨口。工厂在日夜不休地加班，运输队在争分夺秒地抢跑，所有人都被这股强大的经济洪流推动着，身不由己却又甘之如饴地拼命向前。
这股几近沸腾的繁荣景象，终于引起了刚刚完成搬迁、尚在千头万绪中梳理工作的宁河县政府的高度重视。
县政府崭新的常务会议室里，灯火通明。何书记、黄县长紧急召集了计委、经委、交通局、劳动局、各银行行长以及张九烨等核心人员，专题研究当前“迅猛发展带来的烦恼”。
何书记指着窗外远处那绵延的车队，语气凝重而又带着一丝兴奋：“同志们，眼前这景象，大家都看到了！东源的产业发展速度，像坐上了火箭，超出了我们所有人的预料！这是天大的好事，是我们宁河县腾飞的希望！但现在，我们遇到了严峻的挑战——人力严重短缺，运力达到极限，部分原材料供应也开始告急！ 如果我们不能迅速有效地解决这些问题，就会成为发展的绊脚石，挫伤企业和群众的积极性！”
李副主任习惯性地想泼点冷水，低声咕哝：“这发展快是快，可这也太乱了点，跟打仗似的……”
黄县长直接打断了他，目光扫过全场，斩钉截铁：“乱？这是发展过程中必然会出现的问题！正因为发展快、势头猛，才更需要我们政府部门挺身而出，做好服务保障和协调工作！现在不是讨论快慢的时候，是研究如何解决问题的时候！”他看向张九烨，“九烨同志，你在第一线，情况最熟，你具体说说，需要县里协调解决哪些问题？”
张九烨早有准备，拿出一份详尽的清单，条理清晰地陈述：
“何书记，黄县长，各位领导。目前主要卡在三个环节。第一，用工荒。 我们初步估算，至少还缺两千五百名以上的熟练产业工人，尤其缺家电组装、食品包装、卡车司机等技术工。建议劳动局立刻牵头，在全县范围内，甚至向周边县市发布招工信息，并组织速成技能培训！长远打算是抓紧教育，准备中级技校，中专、这波孩子学习生产技术如服装制作、设计、配料、学采购怎么确定最优采购量、采购库存；学怎么开车、怎么修车；学习财务会计，学习怎么治理污水，学习怎么建筑装修图、怎么建设房子；学习安全生产，保障工人农民的安全；还有培养我们自己的管理销售人才。中考考不上重点高中的都可以进中专，我们得中专直接面向就业市场，都是厂子里市场上需要的人才，中专毕业后可以直接进厂成为工人，为我们得发展增添助力。”
劳动局长立刻表态：“没问题，我们马上启动，国庆假期就安排人值班办理！但是中专的建设，这个资金还要向县政府申请，但为了你们的发展你们集团也要提供一部分了。”
“第二，运力瓶颈。 现有运力连一半的需求都满足不了。建议交通局协调，看能否临时组织社会闲置车辆，同时加快规划那个大型物流中转中心，优化全县的运输调度。”
交通局长面露难色，但还是咬牙应承：“社会车辆我们想办法联系。物流中心规划我们加班加点，尽快拿出方案！”
“第三，原材料供应。 钢铁、铜材、塑料粒子等基础原料库存告急，价格也有所上涨。恳请县里向地区、省里紧反映，将我们宁河（东源）列为重点保障单位，确保产业链不断供，这关系到后续无数订单能否按时交付！”
计委主任郑重记录：“明白，这是当前最紧迫的，我们立刻起草报告，以县政府名义上报！”
“第四，人员来了东源，要做好相应的安排，例如，加快县城的商品房和公寓建设，公寓为新人住宿，只能是4-8人间，但是如果愿意落户这边的，厂子里可以提供住宿基金，由东源集团补贴这部分人，在东源镇买东源房产集团的房子，未来东源人口增加将有利于整个城市的竞争。”
会议效率极高，很快形成决议：成立由黄县长亲自担任组长的“东源产业发展保障协调小组”，各相关职能部门一把手作为成员，特事特办，急事急办，全力扫清东源快速发展道路上的一切障碍！
县政府的强力介入与高效运作，如同给高速奔跑却有些气喘的东源注入了一剂强心针。
招工启事迅速贴满了宁河县的大街小巷，甚至吸引了邻县许多不甘贫穷的青年前来报名；交通部门设法协调来了几个周边县市运输公司的备用车队；计委的紧急报告也火速递交至上级部门……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东源镇乃至整个新区，依然处处灯火通明，机器轰鸣声不绝于耳。
张九烨站在指挥部楼顶，俯瞰着这片如同巨大永动机般不知疲倦的土地，望着远处为迎接国庆而悬挂起的红旗和灯笼，心中涌动着难以言喻的感慨。
虽然问题依旧棘手，挑战依然严峻，但那种万物竞发、势不可挡的生机，以及上下同心、共克时艰的决心，让他深深动容。
东源百货这只“蝴蝶”扇动的翅膀，终于在新县城这片热土上，掀起了一场影响深远的产业风暴。他知道，只要方向不改，信念不移，就没有跨不过去的坎。
东源的盛况，在这国庆前后的特殊时节里，正以前所未有的姿态，蓬勃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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