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风这一觉,睡得无比深沉,也无比煎熬。
他仿佛坠入了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梦中,他时而置身于九嶷山崩塌的烈焰与浓烟之中,耳边是墨子明长老与无数同门悲壮的嘶吼;时而又来到鹰愁涧的血色黄昏之下,那名罗网首领双刺上淬毒的寒光,近在咫尺,让他窒息;而更多的,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粘稠如墨的黑暗。
在那片黑暗里,他看到了影月。她不再是那个疯狂偏执的叛徒,而是变回了年少时那个一袭白衣、风华绝代的师姐。她站在远处,对他露出一抹凄美的、仿佛带着无尽悔恨的微笑,口中不停地低语着什么,可他怎么也听不清。他拼命地想跑过去,双腿却如同灌了铅一般沉重。
紧接着,黑暗中浮现出无数双猩红的眼睛,它们贪婪地注视着他胸口的“炎狱之心”,以及那枚冰冷的黑色令牌。那些眼神,充满了掠夺、嫉妒与……一种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非人的欲望。
“归墟……归墟……”
一个空洞而邪异的声音,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又像是直接在他的脑海中响起,不断地重复着这个词。
他猛地惊醒,浑身已被冷汗浸透。
映入眼帘的,是素心那张写满了关切与疲惫的清丽脸庞。她正用一块湿润的布巾,轻轻擦拭着他额上的汗珠。山洞外的天光已经大亮,显然他已经睡了整整一天一夜。
“你醒了?”素心见他睁眼,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眸中,终于流露出一丝如释重负的喜色,“感觉怎么样?”
“我……我没事。”季风摇了摇头,坐起身来。他感觉身体依旧虚弱,但经脉中那股奔腾的内力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雄厚。只是,他的脑海中,依旧回荡着梦中那邪异的呼唤,以及影月那张悲伤的脸,让他心中沉甸甸的,很是不安。
“石头他……”他急切地问道。
“你放心,”素心脸上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石头的命,算是保住了。虽然还在昏迷,但气息已经平稳。季公子,你创造了一个奇迹。”
季风闻言,心中悬着的大石终于落地。他走到石头身边,只见石头虽然依旧昏睡,但脸色已然恢复了些许红润。他探了探石头的脉搏,确实平稳了许多。
他将目光投向了那枚被素心收起的黑色令牌。这东西,究竟是何来历?它蕴含的力量阴冷而邪恶,却又能在关键时刻,与“炎狱之心”的力量结合,产生出修复神魂的奇异能量。这截然相反的两种力量,为何能共存于世,又为何……都与“归墟”有关?
影月,你最后……到底想告诉我什么?
“季公子,这枚令牌,充满邪气,我能感觉到,它似乎在……侵蚀人的心智。”素心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凝重与担忧,“你用它救活石头,已是万不得已。日后,若非生死关头,切不可再轻易动用它的力量,以免……被其反噬,堕入魔道。”
季风默然颔首。他知道素心所言非虚。在那场搏命的施救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神识在引导那股黑色能量时,心中也曾不可抑制地滋生出暴戾、嗜杀的念头。若非他意志足够坚定,又有素心在旁以道家真气护持心脉,后果不堪设想。
这枚令牌,是一把双刃剑。既能救人,亦能杀人,更能……诛心。
“我明白。”季风将令牌小心翼翼地重新贴身收好,与《墨经拾遗》放在一处。他看着洞内那些神情麻木、眼中写满迷茫的幸存弟子,心中一痛,知道自己必须尽快为这支风雨飘摇的队伍,找到一个新的方向。
接下来的几日,他们暂时留在了这个隐蔽的山洞中休养生息。季风的身体在“炎狱之心”和素心的精心调理下,恢复得很快。而石头,也在第五天的清晨,悠悠转醒。
“师兄……素心姑娘……我……我还活着?”石头睁开眼,看着围在身边的众人,眼神中充满了迷茫。
“你活过来了!石头,你真的活过来了!”一名墨家弟子喜极而泣。
“太好了!”
整个山洞,都因为石头的苏醒,而爆发出久违的欢声笑语。连日来笼罩在众人心头的阴霾,仿佛在这一刻,被驱散了不少。
只有季风和素心,在欣喜之余,眼中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们发现,苏醒后的石头,虽然身体已无大碍,但他的眼神……似乎比以前多了一些东西。多了一丝……与他憨厚性格不符的阴郁和……冷漠。尤其是在不经意间,他的瞳孔深处,会偶尔闪过一缕微弱的、与那黑色令牌如出一辙的黑气。
显然,那邪异的力量,虽然救了他的命,却也……在他的神魂深处,留下了一颗危险的种子。
季风没有声张,只是将这份担忧,默默地藏在了心底。他知道,这或许是他们未来将要面对的,又一个新的考验。
当所有人的伤势都基本稳定之后,一个最现实,也最残酷的问题,摆在了这群墨家最后的幸存者面前。
——他们,该何去何从?
天下之大,皆为秦土。秦国对墨家的追捕,只会越来越严密,越来越残酷。他们就像一群被猎人盯上的孤狼,无论逃到哪里,似乎都难逃天罗地网。
“我们……还能去哪儿?”一名弟子茫然地问道,他的话,也问出了所有人的心声。
有人提议,干脆找一处与世隔绝的深山,就此隐姓埋名,了此残生。这个提议,得到了不少人的附和。他们实在是……怕了,也累了。
有人提议,去投奔那尚未被强秦吞并的齐国,况且扁鹊和苏代现在很有可能在暗中谋划,联合各国旧部其余力量反抗暴秦。但这个提议很快便被否决,他们如今势单力薄,冒然卷入那些前途未卜的纷争,无异于以卵击石。
山洞之内,争论不休,却始终没有一个明确的方向。
直到,季风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环顾着一张张或迷茫、或悲愤、或消沉的脸庞,沉声说道:“我知道,大家都很累,也很怕。想找一个地方,安安稳稳地活下去,这……无可厚非。”
他的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但是,”他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无比锐利,“我们能忘掉死去的兄弟吗?能忘掉墨子明长老、公孙先生吗?能忘掉‘墨者隐庐’那片被血染红的土地吗?!”
“我们不能!”石头第一个嘶吼着回应,他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
“我们身上,背负着整个墨家的传承!我们是墨家……最后的火种!如果我们都选择了放弃,选择了逃避,那我们……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巨子师父和列位先贤?!”
季风的声音,字字铿锵,如同重锤般,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所有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师兄,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都听你的!”一名弟子高声喊道。
“对!我们都听季师兄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季风的身上。不知不觉间,这个曾经在他们眼中还略显稚嫩的师弟,已然成为了他们这群残兵败将心中,唯一的领袖与主心骨。
季风深吸一口气,他缓缓摊开一张从秦吏身上缴获的、粗糙的羊皮地图,他的手指,越过了中原的腹地,越过了江淮的丘陵,最终……落在了地图西南角,那片被重重山脉阻隔的,充满了神秘色彩的区域。
“去这里。”他一字一句地说道。
“蜀地?!”
所有人都惊呼出声!
“师兄,你没搞错吧?”石头也急道,“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那里自古便与中原隔绝,山高路险,毒虫遍地,更有无数凶悍的蛮夷部族,我们去那里,不是自寻死路吗?”
“正因为蜀道艰难,与世隔绝,秦国的势力,在那里才最为薄弱。”季风的眼神,闪烁着智慧的光芒,“那里,将是我们休养生息,保存火种的最佳之地。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声音中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我得到确切的消息,开启‘归墟’的最后一件信物——‘句芒青藤’,其线索……就在蜀地!”
“归墟”!
当这两个字从季风口中说出时,所有人的呼吸,都为之一滞!
虽然他们大多数人,对“归墟”的了解都仅限于传说,但他们都明白,这……关系到墨家最终的秘密,也关系到……他们所有人未来的命运!
“影月师姐在临死前,曾让我去‘归墟’,寻找答案。”季风的声音变得有些低沉,“我想,这或许是她……最后的赎罪。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去一探究竟!这不仅仅是为了墨家,也是为了……查明影月背叛的真相,以及……那些罗网杀手背后,到底隐藏着怎样一个惊天的阴谋!”
他的话,彻底点燃了众人心中那早已被绝望压抑的火焰。
没错,他们不能就这样窝囊地躲起来!他们要复仇!他们要查明真相!他们要让那些刽子手,血债血偿!
“好!我们去蜀地!”
“对!去他娘的蜀道难!就算是刀山火海,我们也要闯上一闯!”
山洞之内,群情激昂。一支失去了家园的队伍,终于在绝望的尽头,找到了一个新的、充满了未知与挑战的目标。
……
三天后,季风一行人,踏上了前往蜀地的漫漫征途。
他们舍弃了马车,因为那崎岖难行的山路,根本无法通车。他们将所有幸存的物资平分,每人背负着沉重的行囊,如同一群沉默的苦行僧,消失在连绵起伏的群山之中。
这是一条比他们想象中,还要艰难百倍的道路。
他们翻越了无数座陡峭的山峰,趟过了无数条湍急的河流,穿过了无数片瘴气弥漫的原始丛林。他们与山中的猛兽搏斗,与林间的毒虫为伴,还要时刻提防着那些对他们这些外来者充满敌意的山中蛮族。
一路上,又有两名本就身负重伤的弟子,因为伤势复发和水土不服,永远地倒在了这片荒凉的土地上。
队伍中的气氛,再次变得沉重起来。
然而,季风和素心,却始终是这支队伍最坚实的依靠。
季风凭借着他那在生死之间磨砺出的、如同野兽般敏锐的直觉,总能带领队伍避开最危险的区域。他的墨家剑法,也早已褪去了所有的花哨,变得简洁而致命,任何胆敢挑衅的猛兽,都会在他冰冷的短刃之下,一击毙命。
而素心,则用她那渊博的医术和道家知识,为大家驱逐瘴气,治疗伤病,辨别可以食用的野菜和果实。她的存在,如同一股清泉,滋润着每一个几近崩溃的灵魂。
在这段艰难的旅程中,季风和素心的感情,也变得愈发深厚。
他们不再有任何言语上的避讳,也不再有任何行为上的拘谨。他们的爱,早已超越了世俗的眼光,升华为一种……融入了彼此生命与灵魂的、最纯粹的相依为命。
一个落日熔金的傍晚,当队伍在一处山泉边扎营休息时,季风独自一人,坐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眺望着远方被夕阳染成金红色的群山,眼神深邃而悠远。
素心悄悄地走到他的身后,将一件带着她体温的披风,轻轻地披在了他的肩上。
“夜里山风凉。”她的声音,轻柔得如同晚风。
季风没有回头,只是伸出手,将她拉到自己身边,让她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两人就这样静静地相拥着,沉默地看着远方的壮丽景色,感受着彼此的心跳与呼吸。千言万语,都已尽在不言之中。
“素心,”过了许久,季风才缓缓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歉疚,“跟着我,苦了你了。”
素心将头轻轻地靠在他的肩上,摇了摇头:“能陪在季公子身边,无论多苦,素心……都甘之如饴。”她顿了顿,抬起头,那双清澈的眼眸在晚霞的映照下,美得令人心醉,“只是……我有些担心你。季公子,自从鹰愁涧一役之后,我能感觉到,你变了。”
季风心中一震。
“你的杀气,太重了。”素心的声音中充满了担忧,“我知道,你心中背负了太多的仇恨与责任。但是,我怕……我怕总有一天,你会迷失在那无边的杀戮之中,找不到回来的路。”
季风沉默了。他知道,素心说的是对的。每一次战斗,每一次杀戮,他都能感觉到,自己心中那头名为“仇恨”的野兽,在不断地壮大。那股源自“炎狱之心”和黑色令牌的狂暴力量,也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他的心性。
他紧紧地握住了素心的手,仿佛要从中汲取力量:“放心,我不会的。因为……我的身边,还有你。”
只要你还在,我就永远……不会迷失。
素心闻言,脸上露出了幸福而安心的笑容。她伸出纤细的手指,轻轻抚平了他紧锁的眉头……
(全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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