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像是掺了水的墨汁,灰蒙蒙地渗进院子,勉强驱散了最深沉的黑暗,却带不来半分暖意。地上那摊焦黑的灰烬还在冒着缕缕青烟,刺鼻的焦糊味混杂着煤油、黑狗血的腥臊,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作呕的网,笼罩着劫后余生的众人。
我爹瘫坐在泥地上,双手摊开着,掌心那几个被烫出的燎泡又红又亮,他却像感觉不到疼,眼神直勾勾地盯着那堆灰烬,仿佛魂魄也跟着那口棺材一起烧成了飞灰。三叔和其他几个堂兄弟或坐或跪,个个脸色蜡黄,眼神涣散,还没从昨夜那连番的惊吓中缓过神来。
陈瞎子拄着那根竹竿,像一尊风干的雕像立在灰烬前,深陷的眼窝对着那片焦黑,半晌,才缓缓转过身,那张干树皮似的脸在晨光里显得更加晦暗。
“祸根……暂时是除了。”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种深深的疲惫,“但这事儿,没完。”
我爹猛地抬起头,嘴唇哆嗦着:“陈叔,您是说……”
“张婆子的怨魂是借着老太太的棺椁回来的,它占了窝,那老太太的尸身呢?”陈瞎子空洞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不找到老太太,让她入土为安,你们家这桩事,就不算完。而且……”
他顿了顿,竹竿轻轻点向那堆灰烬:“这东西怨气太重,一把火,烧了它的凭依之物,却未必能把它烧得魂飞魄散。它盯上你们家,总有缘由。”
缘由?我们家跟那孤僻的张婆子,能有什么牵扯?
院子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
“那……那现在咋办?俺娘……俺娘的尸首会在哪儿?”我爹挣扎着想站起来,却腿一软,又坐了回去,脸上是混杂着悲痛、恐惧和茫然的复杂神色。
陈瞎子沉吟片刻,道:“张婆子是三年前在黑牛岭背阴坡摔死的,尸骨未全。老太太的棺椁被她所占,那老太太的尸身,最可能的地方……”
他的竹竿,遥遥指向了村外那笼罩在晨雾中的、黑黢黢的山岭轮廓。
“黑牛岭,背阴坡。”
所有人的心都沉了下去。那地方,别说晚上,就是大白天也没几个人敢去!
“我去!”我爹猛地一捶地面,眼睛里布满了血丝,“我去找娘!我就是把背阴坡翻过来,也得把娘找回来!”
“大哥,我跟你去!”三叔也咬着牙站起来。
“我们也去!”几个缓过劲来的堂兄也纷纷出声。
经历了昨夜那炼狱般的场景,对黑牛岭背阴坡的恐惧,似乎被一种更强烈的、必须要找回亲人遗骸的执念压了过去。
陈瞎子点了点头:“多去几个人,带上家伙,阳气足些。我在你们家院子里布个阵,防着还有别的脏东西被引过来。记住,找到老太太的尸身,无论……无论变成什么样子,都用这白布裹好,立刻抬回来,不能再沾了那背阴坡的邪气。”
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颜色发黄的白布,递给我爹。那布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边缘都起了毛边,上面用朱砂画着一些看不懂的符文。
我爹双手颤抖地接过白布,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攥住了唯一的希望。
事不宜迟,我爹和三叔立刻招呼人手。除了几个吓破了胆的妇人和孩子留在家里,能动弹的男人都拿上了锄头、铁锹、柴刀,甚至还有一把老旧的土铳。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
我挣扎着想跟着去,却被我爹一把按住。
“你留在家里!后背那东西还不知道咋样,别再往那地方凑了!”他语气严厉,带着不容置疑。
我看着他们一行人,带着家伙,踏着晨露,义无反顾地朝着村外那座吞噬光线的黑牛岭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朦胧的雾气里。
院子里,只剩下我、陈瞎子,还有几个瑟瑟发抖的妇人。
陈瞎子不再说话,开始围着院子慢慢踱步,手里的竹竿这里点点,那里划划,不时从他那破旧的褡裢里掏出些符纸、铜钱之类的东西,埋在土里或者贴在墙根、门楣上。他的动作很慢,很专注,嘴里一直低声念念有词。
我靠坐在门框边,看着他布阵,后背那冰凉手印的感觉似乎淡了些,但一种更深的不安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阿婆的尸体,真的在背阴坡吗?会是什么样子?爹他们……能顺利找到吗?
时间一点点流逝,日头渐渐升高,驱散了一些雾气,但阳光照进这刚刚经历过恐怖一夜的院子,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反而让那满地狼藉和焦黑的灰烬更加刺眼。
留在家里的人坐立不安,不时伸长脖子望向村口的方向。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快到晌午了,村口终于传来了嘈杂的人声和急促的脚步声。
“回来了!回来了!”一个守在院门口的堂嫂尖声叫道。
我的心猛地提了起来,挣扎着站起身。
只见我爹和三叔他们,抬着一个用那画满符文的黄白布包裹得严严实长的东西,脚步沉重地走了回来。去的时候七八个人,回来还是那几个,但每个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像是刚从地狱里爬出来,脸上、身上都沾着泥土和某种暗绿色的苔藓,眼神里充满了压抑不住的恐惧和……恶心?
他们抬着那卷白布,小心翼翼地,仿佛里面是什么极度危险的东西,径直走进了堂屋——那里原本停放着棺材的地方,现在只剩下一片空荡和地面烧灼的痕迹。
陈瞎子迎了上去。
“找到了?”他问。
我爹点了点头,喉咙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颓然地垂下头,声音沙哑而干涩:“在……在背阴坡一个废弃的野狸子洞里找到的……陈叔,您……您自己去看看吧……”
他的反应让所有人的心都再次揪紧。那白布包裹下的,到底是什么?
陈瞎子没再多问,拄着竹竿,慢慢走进了堂屋。
我按捺不住,也跟了过去,靠在门边往里看。
堂屋里光线昏暗,那卷白布就放在地上。陈瞎子蹲下身,伸出枯瘦的手,小心翼翼地,一层层掀开了白布的一角。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当白布下的情形暴露在昏暗光线下时,我还是差点失声叫出来,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那确实是阿婆!
她身上还穿着那套绸缎料的、绣着“万”字不到头的寿衣,但原本应该平整华丽的寿衣,此刻却皱巴巴、脏兮兮,沾满了泥土和腐烂的树叶。这还不是最恐怖的!
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阿婆的姿势!
她的身体蜷缩着,双臂紧紧地抱着自己的膝盖,脑袋深深地埋在臂弯里,就像一个受到极度惊吓的孩子,把自己团成了一团!这根本就不是正常入殓时平躺舒展的样子!
而且,阿婆露出的那一点点侧脸和手背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青黑色,上面似乎……还长着一些细密的、像是霉菌一样的白色绒毛!
整个堂屋弥漫开一股土腥味和淡淡的、像是东西放久了腐烂的异味。
陈瞎子的手停在半空,他虽然没有眼睛,但那剧烈抽动的鼻翼和瞬间绷紧的身体,显示他“看”到的情形,绝不寻常。
“蜷缩抱膝……尸身生毛……”他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悸,“这是……这是被吓破了胆,魂飞魄散,又被阴秽之地污了尸身,快要酿成‘蜷尸’的征兆!”
蜷尸?!
这个词像一块冰,砸进了我的心里。
我爹噗通一声跪倒在阿婆尸身旁,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娘啊!儿子不孝啊!让您老人家走了都不得安生啊!是哪个天杀的把您弄到那鬼地方去的啊!”
三叔等人也红了眼眶,又是悲痛,又是恐惧。
陈瞎子猛地站起身,语气前所未有的急促和严厉:“别哭了!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这‘蜷尸’若不成,只是尸体怪异,尚有化解之法。若是放任不管,或被月光、活人阳气反复冲撞,一旦成了气候,比那张婆子更难对付!它怨气不散,只会缠着至亲之人!”
他猛地转向我爹:“准备一口薄棺,要快!不能再耽搁,必须立刻下葬!就葬在你们家祖坟东南角那处阳坡地,那里地势高,日照足,能镇住她尸身沾染的阴气!入殓前,用糯米水擦拭尸身,尤其是那些白毛,务必擦干净!再用这符纸贴在额头、胸口、手脚心!”
他又掏出几张画好的黄符递过去。
“下葬之时,必须是午时三刻,阳气最盛的时候!所有人腰间系上红绳,嘴里含一片柚子叶!入土之后,立刻填土,不要回头!听见任何动静,都不准回头!”
一系列急促的命令,让沉浸在悲痛中的我爹等人打了个激灵,立刻又动了起来。
找棺材的,准备糯米水、红绳、柚子叶的……院子里再次忙碌起来,只是这一次,气氛更加凝重和仓促。
我看着堂屋里那蜷缩成一团的、陌生的阿婆尸身,看着她寿衣上沾染的背阴坡的泥土和腐叶,看着她皮肤上那些诡异的白色绒毛,一个冰冷的念头不受控制地钻进脑海——
阿婆,她到底在背阴坡那个野狸子洞里……经历了什么?或者说,她“死”后,到底“看”到了什么,才会被吓成这个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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