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时光,是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度过的。
铁柱不再感到饥饿,也不再觉得寒冷。那浓郁的、无孔不入的栀子花香,仿佛成了他唯一的食粮和衣物,支撑着这具日益枯槁的躯壳。他每天只做一件事:缓慢地、仔细地清理着村子。
他将散落在泥地里的破陶片捡起来,堆在墙角。他把歪斜的篱笆勉强扶正,用草绳绑住。他甚至尝试着去修补学校那完全坍塌的屋顶,虽然只是徒劳地将几根朽木归拢在一起。他的动作迟缓而专注,像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仪式。
他的意识处于一种模糊的清醒状态。属于李铁柱的记忆正在快速褪色,像被雨水冲刷的壁画。他记得爹娘模糊的轮廓,记得林老师初来时带来的糖果的甜味,记得那个血腥夜晚的火把与歌声……但这些都隔着一层厚厚的、散发着香气的雾,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更鲜活、更强烈的感知洪流。
当他手指拂过老槐树粗糙的树皮时,指尖传来的不再是木头的质感,而是冰冷的绳索深勒进腕骨的剧痛,以及血液离开身体时那种温热的流逝感。
当他望向通往山外的那条被荒草淹没的小路时,胸腔里会涌起一股几乎要炸裂的渴望与不甘——那是林晓对外面世界未尽的眺望。
当他深夜独坐,听到风声穿过空屋的呜咽时,那声音在他耳中会自动转化为村民们古老而麻木的祷歌,每一个音节都带着冰冷的重量,敲打在他的灵魂上。
他甚至开始“看到”一些并不存在的景象。比如,张寡妇会突然出现在井边,对着他絮絮叨叨地抱怨生活的艰辛,然后身影又如烟般散去。王屠夫会扛着无形的杀猪刀,在他面前来回踱步,粗哑的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咕哝。
这些幻视幻听,这些切身的痛楚与情感,构成了他此刻存在的全部。李铁柱正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由林晓残存怨念与记忆填充起来的、活着的容器。
那株栀子花,开到了最盛。花朵硕大,颜色是一种毫无生气的、近乎透明的惨白,在墨绿色叶片的衬托下,像一只只窥视着死亡的眼睛。香气也达到了顶峰,不再是单纯的甜腻,而是混合了泥土、冰雪、腐朽木材以及一种极淡的、类似铁锈(血?)的复杂气味,浓烈得仿佛有了形状,沉甸甸地压在槐叶岭的每一寸空气上。
这天傍晚,残阳如血,将西边的天空染得一片凄艳。
铁柱做完了最后一点清理。他站在村中央,环顾四周。歪斜的房屋,荒芜的田地,寂静无声。这里已经是一座完美的、巨大的坟墓。
他缓缓走向那株盛开的栀子花。
脚步很稳,没有丝毫犹豫。他走到花前,停下。夕阳的余晖给他枯瘦的身形镀上了一层不祥的金边。
他伸出手,不是去折断花枝,而是极其轻柔地,用指尖触碰了一下那最近的一朵、绽放得最彻底的花。
花瓣冰凉,细腻,带着一种不属于人世的柔滑。
在触碰的瞬间,一股庞大无比的意识洪流,如同决堤的江河,轰然冲入他的脑海!
不再是碎片,不再是回响,而是完整的、连贯的、属于林晓的最后时刻——
被信任的村民背叛时的震惊与茫然……
被捆绑拖行时的恐惧与挣扎……
手腕被割开时那撕裂肺腑的剧痛……
生命力随着鲜血一点点流逝的冰冷与绝望……
还有……还有那看着一张张熟悉又麻木的面孔时,所滋生出的、足以湮灭一切的滔天怨恨!
这怨恨如此纯粹,如此强烈,几乎要将铁柱残存的意识彻底烧毁。
与此同时,他感觉到自己身体里的最后一丝属于“李铁柱”的东西——那点被救赎的感恩,那点目睹惨剧的童真恐惧,那点对生的本能眷恋——正在被这怨恨的烈焰无情地吞噬、同化。
他的视野开始变化。眼前的栀子花不再是植物,它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跳动的、由怨念核心。它的根系深扎于这片浸满鲜血的土地,它的香气如同无形的触须,缠绕着每一个死去的亡灵,也最终,彻底缠绕住了他这最后一个活物。
他能“看”到,那些死去的村民,他们的灵魂并未安息,而是化作了这株怨念之花的养分,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恐惧、他们的罪孽,都在滋养着它,也通过它,一遍又一遍地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重演。
而他自己,就是这最终演出的唯一观众,也是最后一个祭品。
铁柱(或许此刻,称呼他为“它”更合适)缓缓地、缓缓地,在花前坐了下来。背靠着那冰冷而充满生命力的花根。
他抬起头,望着那轮即将沉入山脊的、血红色的夕阳。眼神空洞,映照着天边最后的余晖,却没有任何光彩。
他的嘴唇微微翕动,没有发出声音,但一个清晰的、冰冷的意念,在他彻底沉沦的识海中形成,如同墓志铭:
“都……活过了……”
随着这个念头的落下,他身体里最后一点属于“自我”的微光,熄灭了。
他不再感到痛苦,不再感到寒冷,不再有记忆,也不再有思想。他依旧睁着眼睛,但瞳孔里已经没有任何倒影。他只是坐着,像一个被抽空了所有内容的皮囊。
他身上那浓郁到极致的栀子花香,在这一刻,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它不再仅仅是附着,而是彻底与他融为了一体,仿佛这具枯坐的肉身,本身也成了一株人形的、散发着异香的植物。
夜色,彻底笼罩了槐叶岭。
那株盛开的栀子花,在完全黑暗中,花瓣似乎微微收拢了一些,仿佛完成了最终的吸纳。浓郁到化不开的香气,如同有生命的实体,沉静地流淌在死寂的村落里,缠绕着每一寸废墟,每一座荒坟,以及那具坐在花下、失去了灵魂的躯壳。
风停了。万籁俱寂。
只有那永恒的、带着血腥与怨恨底色的栀子花香,证明着这里曾经发生过的罪与罚,证明着一个诅咒的彻底完成,也证明着这片土地,将永远沉浸在由无数生命共同酿造的、绝望的芬芳里。
槐叶岭,迎来了它命定的、永恒的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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