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小院的生活，因严五的到来，正悄然发生着细腻而深刻的改变。其中之一，便是用水的问题。沈家没有自己的水井，以往每日都需去村中共用的水井挑水，往返费力，遇上雨雪天气更是泥泞难行。严五将此事看在眼里，记在心上。
这些时日，只要得空，他便会拿着根细长的铁钎，在院子里，尤其是屋后那片菜园附近，这里戳戳，那里探探，时而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磨，观察其湿度和成分，神情专注得如同勘探矿脉的匠人。沈福起初不解，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严五直起身，指着菜园边缘一处泥土颜色格外深重、甚至在某些清晨能看到细微湿气的地方，分析道：“伯父，您看此处，地势相对低洼，土质湿润，且我观察周边草木长势，也比别处更为茂盛。依常理推断，地下或有浅层水脉经过。我想，或许可以在此处尝试打一口井。”
沈福闻言，又惊又喜。打井是村里的大事，耗费人力物力，且成败难料。他没想到严五竟连这个都懂，而且观察得如此细致。他蹲下身，亲自查看了严五所指的位置，越看越觉得有道理。
“成！就依你说的，咱们试试！”沈福一拍大腿，下了决心。
说干就干。父子二人备好了镐头、铁锹、箩筐和提升土石的轱辘架子。打井是极辛苦的活计，先从选定位置开挖一个直径约莫三尺的圆坑，严五负责在井下挖掘，沈福则在上方用轱辘将装满泥土的箩筐提上去，并负责将井壁用石块垒砌加固，防止坍塌。
井下空间狭小，空气污浊，越往下挖，越是潮湿阴冷，光线也愈发昏暗。严五却毫无怨言，他赤裸着上身，汗水与泥浆混合在一起，顺着他结实的脊背流淌。一镐一镐，一锹一锹，泥土被不断取出，井身渐渐深入地下。这个过程缓慢而考验耐力，有时挖下去数尺不见丝毫水汽，难免让人气馁，但严五总是沉得住气，根据土质的变化调整着方向和深度。
翌日，挖到约莫两丈余深时，井壁的泥土变得愈发湿润黏手，甚至能听到细微的“滋滋”渗水声。严五精神一振，加快了速度。终于，在一镐下去后，一股清冽的泉水猛地从一处缝隙中涌出，很快便在井底汇聚起来。
“出水了！爹，出水了！”在井上负责传递的润生第一个看到，兴奋地大喊起来。
沈福和袁氏闻声赶来，看着井底那不断上涨、清澈见底的泉水，脸上绽放出如同孩子般纯真的笑容。明荷也放下手中的活计跑过来，看着井下那个满身泥泞、却目光明亮如星的男人，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骄傲与感动。
这口井的成功，不仅彻底解决了沈家的用水难题，更意味着日后浇灌菜园、洗衣做饭都方便了许多，简直是了却了沈家一桩多年的心病。清澈的井水打上来，全家人都迫不及待地尝了一口，那甘甜清冽的滋味，仿佛一直甜到了心里去。这小院，因这口井，更像一个完整而自足的家了。
然而，水井带来的喜悦还未散去，另一桩关乎严五终身的大事，却悄然而至。
这日午后，同村的春花娘提着一小篮新摘的野菜，笑吟吟地来找袁氏唠家常。春花是家里的独女，爹娘舍不得她远嫁，一直想寻个踏实可靠的后生入赘，将来也好继承家业，为他们养老送终。春花娘绕着弯子说了半天，最后才红着脸点明来意：
“他婶，你看……你家那个远房侄子，如今可在说亲？”春花娘压低声音，“我们观察这后生有些时日了，模样周正不说，人品稳重，能干又有见识，家里家外都是一把好手。我们春花你是知道的，性子温顺，手脚也勤快……就是，我们想找个上门的……不知，严五他……可愿意？若是愿意，我们绝不会亏待他！”
袁氏听完，心里咯噔一下。平心而论，春花那姑娘是不错，但若要配严五……袁氏总觉得差了点什么。严五那通身的气派和隐约可见的才学，让她觉得春花有些高攀不上。可转念一想，严五毕竟是个无根无萍的外乡人，若能在此地安家落户，有个稳定的归宿，倒也是件好事，总好过一直飘着。
思前想后，袁氏决定还是探探口风。这天晚饭桌上，一家人正围着桌子，吃着明荷用新井水烹制的饭菜，气氛融洽。袁氏清了清嗓子，脸上带着笑，故作随意地开口：
“严五啊，有件事，伯母想问问你的意思。”她顿了顿，见众人都看了过来，才接着说，“就是村东头春花家，托我问问你……他们家就春花一个闺女，想招个上门女婿，觉得你人不错，能干又踏实……想问你可愿意考虑考虑？”
“噗——咳咳！”正在喝汤的润生猛地呛住，小脸憋得通红，瞪大了眼睛看看娘，又看看严五，满脸的不可思议。
沈福夹菜的筷子停在了半空，眉头微微蹙起，显然也有些意外，但没立刻说话，只是看向严五。
明荷原本正低头小口吃着饭，闻言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瞬间泛白。她倏地抬起头，飞快地瞥了严五一眼，随即又像受惊的兔子般迅速低下头去，心跳如擂鼓，耳朵却竖得尖尖的，生怕漏掉一个字。她感觉脸颊有些发烫，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紧张、是担忧，还是……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酸涩。
一直默默吃饭、没有任何存在感的严五，突然被点到名时，显然也没料到会被问及这个，整个人愣了好一会儿，咀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他感受到桌上几道目光齐刷刷地落在自己身上，尤其是对面那道虽然低垂着，却仿佛带着实质般温度的目光。
他放下筷子，沉吟了片刻，组织着语言，态度谦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委婉地开口道：“多谢伯母和春花家的好意。只是……”他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众人，“严五如今孑然一身，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按理说，实在不该有何挑剔。”
他话锋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却带着清晰的界限：“只是，我与春花姑娘素不相识，毫无了解，贸然谈及婚嫁，实在……不太合适。还请伯母代我回绝，并转达我的歉意。”
他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的处境，又强调了核心原因，理由充分，态度明确，给足了双方体面。
话音落下，饭桌上的气氛微妙地变化着。
润生长长舒了口气，拍了拍小胸脯，小声嘀咕：“就是就是，那春花姐大字不识一个，和我五哥实在不般……”
明荷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那股压在心口的巨石仿佛被移开了，她悄悄松了口气，连自己都没察觉到，嘴角微微向上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安心的弧度。她重新拿起筷子，却觉得碗里的饭菜，忽然又有了滋味。
沈福默默地点了点头，重新开始夹菜，心中却更加了然。袁氏脸上闪过一丝惋惜，但更多的是“果然如此”的神情。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相同的判断：严五拒绝得如此干脆，并非因为春花不够好，或是上门女婿的身份有何不妥，而是他根本……就没有长久留在沈家村的打算。他的心不在此地，他的未来，也绝不会局限于这方小小的天地。他就像暂时栖息于此的鸿鹄，终究是要飞走的。
这个认知，让沈家父母在为他感到些许惋惜的同时，也愈发珍惜眼下这温馨而短暂的相聚时光。夜色渐深，小院里，井水泛着幽幽的波光，映照着天上的星子，也映照着屋内，各怀心思却又紧密相连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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