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的冬日，湿冷刺骨，比北方的干冷更添一份难缠。许时瑾与顾砚之暂居在一位致仕老翰林提供的僻静别院里，这里虽不显眼，却曲径通幽，利于隐蔽。
大业的第一步，已在悄无声息中迈出。
顾砚之凭借多年人脉，锁定了第一位关键人物——前漕运转运副使，陈望川。此人年近五旬，精瘦干练，一双眼睛透着常年与水道、各色人等打交道历练出的精明与沧桑。他因曾在前太子巡视漕运时负责接待并直言漕弊，被许时瑜视为“太子党”，在新帝登基后不久便被寻由罢官，遣回原籍江州赋闲。
接触陈望川，需极度谨慎。许时瑾没有亲自出面，而是由顾砚之先行试探。
在一个细雨绵绵的傍晚，顾砚之扮作访友的老儒，叩响了陈府后门。当顾砚之表明身份，并隐晦提及“故主尚在人间，欲图大事”时，陈望川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骤然爆发出锐利的光芒。他没有立刻表态，而是死死盯着顾砚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颤抖：“顾大人，空口无凭！”
顾砚之从容地从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的私印，那是许时瑾年少时，陈望川因欣赏其应对漕运事务的见解而私下赠予的。看到这枚印信，陈望川身子猛地一震，老泪瞬间涌出。他朝着北方，撩袍便拜，被顾砚之死死拉住。
“陈公，殿下就在江州，但此刻不宜现身。”顾砚之低语。
数日后，夜深人静，陈望川被秘密引入别院书房。当他看到那位站在灯下，虽布衣素服，却难掩天潢贵胄气度的年轻人时，所有疑虑尽消。他疾步上前，推金山倒玉柱般跪倒在地，声音哽咽，几乎泣不成声：“殿下！老臣……老臣以为此生再无望得见天日！”
许时瑾快步上前，用力将他扶起：“陈公请起！时瑾落难之人，当不得如此大礼。如今局势艰难，还需陈公鼎力相助。”
“万死不辞！”陈望川斩钉截铁，“殿下但有所命，老臣这把骨头，就算碾碎了铺路，也绝无二话！”
灯火下，许时瑾与陈望川、顾砚之围坐详谈。陈望川对漕运体系、南北水道关卡、沿途势力分布了如指掌，更难得的是，他因职务之便，与漕帮、盐枭乃至各地码头行会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这是一张潜在的巨大情报网和物资通道。
“殿下，欲成大事，钱粮、消息、通道，缺一不可。江南财富，半数经由漕河北上，若能暗中掌控或影响部分环节，则如扼住许时瑜之咽喉！”陈望川目光灼灼，迅速进入角色，开始勾勒蓝图。
许时瑾认真倾听，不时发问，目光沉稳。他知道，陈望川的归附，如同在坚冰上凿开了第一道裂缝，带来了切实的希望。
与此同时，另一场无声的战争也在悄然进行。许时瑾闭门数日，亲自执笔。他摒弃了华丽辞藻，以悲愤沉郁的笔触，详尽揭露许时瑜“弑父鸠君、构害储君、屠戮幼弟、残杀忠良、横征暴敛、纵容兼并”等十大罪状。字字血泪，句句诛心。他没有在文中直接表明自己尚在人世，而是以“孤魂泣血，代天下冤者执言”的口吻，更添一份悲壮与神秘。
这些檄文，通过陈望川早年布下的渠道、顾砚之联络的可靠士子，被巧妙伪装成手抄诗词、话本残页，甚至包裹杂物的废纸，悄然流入江州乃至周边州府的酒楼茶肆、书院学舍、商人会馆。
起初，只是小范围的窃窃私语。渐渐地，“前太子蒙冤”、“新帝得位不正”的议论开始在士林和民间发酵。人们结合这两年的苛政、被清洗的官员，以及那份言之凿凿的“十大罪状”，心中的天平开始倾斜。一种对新帝统治合法性的普遍怀疑，如同瘟疫般在江南的潮湿空气里蔓延。
经过近两个月的暗中运作，许时瑾一方虽力量仍微，但已初步站稳脚跟，并织就了一张脆弱却有效的情报与舆论网络。陈望川成功联络上几位对现状不满的旧部和中下层漕吏，开始尝试截留部分本该北运的财货。而那份檄文，更是激起了不小的波澜，甚至引起了江州官府的注意，开始暗中查访来源，这本身也证明了其影响力。
就在局势悄然变化时，顾砚之做了一件他思虑已久的事——他将远在北方的家人，秘密接来了江州。
一个冬日的午后，别院的门被轻轻推开，顾砚之领着一位身着浅碧色衣裙、披着雪白斗篷的少女走了进来。那少女容颜清丽，气质娴雅，只是眉宇间带着长途跋涉的疲惫和一丝难以掩饰的激动与忐忑。
“殿下，”顾砚之轻声唤道，“您看谁来了。”
正在窗前与陈望川商议事情的许时瑾闻声抬头，目光落在少女脸上时，微微一怔，随即浮现出温和而客气的笑意：“嫣然？多年不见，你长大了。”
顾嫣然，顾砚之的独女，与许时瑾可谓青梅竹马，一同在宫中启蒙，一同读书习字。她看着眼前这个朝思暮想的人，心脏狂跳，几乎要跃出胸腔。他瘦了，黑了，眉宇间添了风霜，可那双眼睛，依旧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只是更深邃，更沉静，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故事和力量。
“太子……殿下……”她声音微颤，下意识便要行大礼。
许时瑾虚扶一下：“不必多礼。如今已无太子，唤我时瑾便好。”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清晰的疏离。
顾嫣然的心，像被细微的针扎了一下。来之前，父亲已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包括殿下尚在人间，包括他在民间已成亲生子。得知消息的那一刻，她如五雷轰顶，整个世界都仿佛崩塌了。她不明白，她心中如皎月清风般的太子哥哥，怎么会……怎么会和一个乡野村姑结合？那种地方，那样的人，如何配得上他？
一路上，她心乱如麻，既有重见的狂喜，又有得知真相的刺痛。但无论如何，她想见他，只要能留在他身边，看着他，她便觉得上天待她已是不薄。
可此刻，他这般客气而疏远的态度，让她满腔的思念与委屈，都哽在了喉间。她努力维持着得体的笑容：“父亲已将事情告知嫣然。殿下……时瑾哥哥安然无恙，便是上天最大的恩赐。”
许时瑾点了点头，目光已转向顾砚之和陈望川，显然心思仍在未竟的议题上：“嫣然一路辛苦，先好生歇息。老师，陈公，我们继续。”
他看着她的眼神，与看顾砚之、陈望川，并无本质区别，那是看待一位故人、一位臣属之女的眼光，平静，有礼，却唯独没有她渴望看到的那一丝波澜。
顾嫣然默默退到一旁，看着许时瑾与父亲、陈望川重新投入紧张的商议中。他专注的神情，沉稳的语调，举手投足间那份历经磨难后愈发内敛的威仪，都让她心折。可一想到，在他于民间那段她完全空白的岁月里，是另一个女子陪伴在他身边，与他生儿育女，分享着最平凡的喜怒哀乐，一种尖锐的疼痛和难以言说的失落便啃噬着她的心。
她攥紧了袖中的手指，暗暗发誓：无论他变成了什么样，无论他身边有了谁，她都要留在这里。她顾嫣然，才是与他有着共同过去、懂得他抱负与才华的人。只要能在离他最近的地方，看着他，帮着他，终有一日，他会看到她的好。
窗外，江州的冬雨依旧绵绵不绝，敲打着屋檐，也敲打在院内各怀心事的人们心上。前路漫漫，暗流汹涌，而情感的漩涡，也在这复兴大业的起点，悄然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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