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是后半夜开始转方向的,从西北往东南刮,带着铁北冬天特有的硬冷,刮过筒子楼的铁皮屋顶,发出像是谁在用指甲刮铁锈的声音。江川被这声音吵醒时,天还没亮透,窗帘缝隙里漏进来一点灰蒙蒙的光,刚好照在他爸那张床的床脚。
他没动,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块受潮发黄的墙皮。墙皮上有一道裂纹,像条细蛇,从灯座一直爬到墙角。他数着裂纹的分叉,数到第五个的时候,他爸那边传来一声压抑的咳嗽。
“醒了?”江川撑起半个身子,声音有点哑。
他爸没应声,只是又咳了两声,气音很重,像破风箱。江川坐起来,摸黑穿上外套,走到他爸床边。床头柜上的玻璃杯是空的,他拿起杯子,轻手轻脚地出去接水。
楼道里比屋里还冷,水泥地泛着潮气。江川接了热水,兑了点凉水,试了试温度,才拿进房间。他爸已经半坐起来了,背靠着床头,脸色在昏暗中看着有点灰。
“喝点水。”江川把杯子递过去。
他爸接过杯子,手抖得厉害,水晃出来一点,洒在被子上。江川没说话,拿过床边的抹布擦了擦。等他爸喝完水,他又帮着调整了一下床头的靠背,把薄被往上拉了拉。
“今天……不去铺子里?”他爸问,声音低得像从嗓子眼里挤出来的。
“去。”江川把杯子放在床头柜上,“赵叔的电动车昨晚说坏了,让早上修。”
他爸“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像是又睡着了。江川站了一会儿,听着他爸的呼吸声,确认平稳了,才转身拿起工具箱,轻轻带上门。
维修铺的塑料布棚子被风吹得有点歪,江川用脚踹了踹支撑的木棍,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棚子里比外面稍暖和点,混杂着机油、铁锈和隔夜的煤烟味。他把工具箱放在木板台上,打开,里面的工具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先得把昨天没修完的那辆自行车弄好。就是林暮帮忙捡螺丝的那辆,飞轮换了新的,链条还没调。江川蹲下去,手指在链条上抹了一把,油污沾了满手。他从工具箱里翻出链条油,往齿轮上滴了几滴,然后转动脚踏板,链条发出“咔嗒咔嗒”的轻响,比之前顺畅多了。
弄完自行车,天已经亮透了。风还在刮,塑料布被吹得哗啦啦响。江川直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肩膀,开始整理工具台。昨天林暮帮忙递工具,用完随手放在旁边,扳手、螺丝刀、钳子扔了一摊子,还有几个空的机油瓶滚到了轮胎堆里。
江川把工具一件件捡起来,擦干净,放回铁盒里。扳手的布条手柄磨得发亮,螺丝刀的头有点歪,是上次拧锈螺丝拧的。他拿起那把活动扳手,林暮昨天想递给他的那把,手指摩挲着布条上的纹路,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毛手毛脚的。”他低声骂了一句,像是在说林暮,又像是在说自己。
工具快整理完的时候,他瞥见了棚子角落的东西。
那是个掉了漆的铁盒子,半开着,旁边散落着三支颜料管,还有一个磨破了封面的速写本,被风吹得翻了几页,又停住。
江川皱了皱眉。
他认得那个铁盒子。林暮上次来修自行车时,背着的书包侧面露出过一截,当时没在意。现在看来,里面装的是画具。
他走过去,蹲下身。三支颜料管都是塑料的,细瘦,上面没有任何牌子,一看就知道是最便宜的那种。颜色是最基础的三原色:红、黄、蓝。管口都裂开了细小的口子,像干涸的河床,挤出的颜料早就硬了,结成块,黑乎乎的,看不出原来的颜色。江川用手指碰了碰红色颜料管的管口,硬邦邦的,刮下一点干渣。
这玩意儿……还能用?
他想起林暮的手。那双手很白,手指细长,骨节不明显,握笔的时候很稳,捡螺丝的时候却抖得厉害。就用这种破颜料管画画?
江川的目光移到那个速写本上。封面是黑色的,边角卷得厉害,磨出了白色的纸茬。风又吹过来,吹得速写本“哗啦”一声,翻到了中间一页。
他伸手按住速写本,不让它再翻。
纸上画的是维修铺的一角。
铅笔线条很轻,但很准。画的是他昨天修自行车的那个角度,木板工具台占了大半画面,上面摆着他的工具箱,旁边是那个掉了漆的铁桶,里面的废机油泛着黑亮的光。最角落里,有个小小的人影,蹲在地上,背对着,肩膀很宽,头发短短的,是他自己。
江川的手指停在画上那个人影的肩膀上。铅笔线条有点重,把布料的褶皱都画出来了,甚至能看出他当时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
他没说话,只是盯着那幅画。风还在刮,塑料布哗啦啦地响,远处传来收废品三轮车的铃铛声,叮铃叮铃,很刺耳。
他拿起速写本,翻了几页。前面画的大多是铁北的街景:生锈的管道、破败的厂房、筒子楼的红砖墙。有一页画的是傍晚的天空,灰蓝色的,边缘带着点橘黄,像他昨天傍晚看到的那样。再往后翻,有一页画的是他的背影,在楼道里,地板的裂缝都画得清清楚楚,旁边露出一角歪着的车把——是林暮那辆自行车的车把。
江川的手指顿了顿。
他想起林暮昨天下午在文具店的样子。虽然没看见,但他能想象出来:林暮站在货架前,看着那些画材,手指攥着口袋里的钱,最后什么都没买。
三十块钱。皱巴巴的,沾着机油和汗味的三十块钱。
江川把速写本合上,放在膝盖上。封面磨得很薄,能感觉到里面纸张的厚度,不厚,快用完了。他拿起那支红色的颜料管,捏了捏,硬得像根塑料棍。管口的裂缝里,还残留着一点点暗红色,像干涸的血。
他皱着眉,把颜料管放回铁盒子里,又把速写本放进去,盖好盖子。铁盒子很轻,里面的东西也没什么分量,却让他觉得有点沉。
风从棚子的破洞里钻进来,吹在他脸上,有点冷。江川把铁盒子放在工具台的角落里,远离那些油污和螺丝。他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目光投向远处的工厂区。那里的厂房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像一群沉默的巨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把那个铁盒子放好。或许是觉得碍事,或许是别的什么。
江川没再多想,转身拿起扳手,继续修那辆还没弄好的自行车。链条转动的“咔嗒”声,盖过了风刮塑料布的声音,也盖过了他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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