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北的风好像永远带着股铁锈味,刮过维修铺的塑料布棚顶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像谁在远处抖着块破布。林暮把书包往那张旧办公桌上放时,动作轻了轻,怕碰掉桌角堆着的几颗螺丝。桌子左上角\"铁北炼钢厂\"的红漆字样又被磨掉了点,露出底下浅黄的木头,像块旧伤疤。
江川在棚子另一头修一辆电动车,扳手拧动螺丝的\"咔嗒\"声很有节奏。林暮拉开书包拉链,手指在侧袋里顿了顿,才把那个磨破封面的速写本拿出来。本子比上周又薄了些,翻到中间时,能明显感觉到厚度的变化——后半本已经用得差不多了,纸页薄得透光,稍微用力就可能破。他把本子摊开在腿上,没敢放在桌上,怕江川突然转头看见。
铅笔盒里只剩下三支能用的铅笔,两支2b,一支hb。hb的笔尖已经磨圆了,2b的那支是新削的,露出一小截银白的铅芯。林暮捏起2b铅笔,指腹蹭过笔杆上的木纹,心里有点发紧。
江川那边传来\"滋啦\"一声,是电烙铁碰到焊锡的声音,带着股松香的焦味。林暮抬眼望去,江川正低着头焊电路板,侧脸对着他。夕阳从棚子西边的缝隙里斜进来,在江川脸上割出明暗两块,鼻梁的轮廓在光里显得格外硬。他眉头皱着,下唇被牙齿轻轻咬着,左手扶着电路板的手指关节发白,右手的电烙铁稳稳地在焊点上停留了两秒,才移开。
林暮的笔尖在纸上动了。
铅笔尖在薄得透光的纸上蹭出沙沙声,先勾勒出江川的侧脸轮廓。下颌线要用力压下去,才能显出那种紧绷的弧度;眉毛得画得粗些,眉头那里要深一点,是他用力时习惯性皱起的样子;眼睛被额前的碎发遮了点,只露出半只,瞳仁要留块空白,像有光落在里面——就像现在这样,夕阳的光刚好照在他眼里。
画到颧骨时,林暮停了停。纸太薄了,刚才下笔重了点,笔尖几乎要戳破纸面,透出底下一页的铅笔印。他换了支hb铅笔,轻轻蹭出皮肤的质感,那里有层薄汗,被夕阳照得发亮。
\"看啥呢?\"江川突然转头,声音里带着点金属摩擦的沙哑。
林暮手一抖,铅笔在纸上划出一道歪线。他赶紧低下头,假装翻课本:\"没、没看啥,做题呢。\"
江川\"嗯\"了一声,没再追问,转回头继续焊电路板。\"滋啦——滋啦——\"的声音又响起来,带着规律的节奏。
林暮的心跳得有点快,他偷偷抬眼,江川已经重新专注在手里的活计上,好像刚才那句话只是随口一问。他松了口气,指尖擦过速写本上那道歪线,想擦掉,又怕越擦越脏。纸太薄了,经不起橡皮反复擦。
他把速写本往前翻了几页,露出前几天画的那幅手。
那是江川握螺丝刀的手。林暮特意选了个逆光的角度,江川的手搭在自行车飞轮上,螺丝刀插进螺丝槽里,准备用力。2b铅笔的调子打得很重,突出了手背的骨节和指节上的老茧——那些硬邦邦的茧子是常年握工具磨出来的,边缘泛着白。虎口那里有道细小的伤口,结着浅褐色的痂,是上次拆电动车电池时被铁皮划的。林暮画的时候,特意用铅笔尖轻轻点出伤口周围的红晕,像还在渗血似的。
再往前翻,是张背影。江川趴在一台旧洗衣机上检查内部零件,整个上半身探进去,后背的衣服绷得很紧,能看见脊椎的形状,像串没串好的珠子。洗得发白的校服外套后领卷着边,露出一小截脖子,那里有颗褐色的痣。林暮画的时候,在他脚边加了个掉漆的铁桶,桶沿放着半瓶矿泉水,瓶盖没拧紧,瓶身上凝着水珠——那天特别热,江川修到一半去买了瓶水,喝了两口就随手放在那儿,后来忙忘了,水一直没喝完。
风又从棚子缝里钻进来,吹得速写本哗啦啦响,翻到了最新的一页。
这页画的是江川的侧脸,就是刚才他转头前的样子。林暮的笔尖悬在纸上,盯着江川的额头。那里确实有汗,不是很多,但在夕阳的光里看得很清楚。一颗汗珠挂在眉骨上,还没掉下来,像颗透明的玻璃珠。林暮屏住呼吸,用2b铅笔轻轻蹭出汗水的反光,又用更轻的力道画出汗珠边缘的阴影,让它看起来真的像要往下滑似的。
他画得太专注,没注意江川已经停下了手里的活。
江川把电烙铁放回支架上,锡渣在烙铁头上凝成个小疙瘩。他甩了甩手,刚才握烙铁握得太久,手指有点僵。眼角的余光瞥见林暮低着头,肩膀微微耸着,手里捏着支铅笔,在腿上的本子上画着什么。那姿势他这几天见得多了——林暮总说要来写作业,可每次来,要么趴在桌上睡觉,要么就像现在这样,低着头鼓捣那个破本子。
江川没问。他拿起旁边的抹布擦了擦手,油污蹭在灰色的抹布上,留下几道黑印子。抹布是林暮上次带来的,说家里用旧了的,其实江川知道,那是块新抹布,边角都没磨毛。
\"饿不饿?\"江川突然开口,声音在\"哗啦啦\"的风声里显得有点闷。
林暮的笔尖顿了顿,抬头看他:\"啊?不饿。\"
\"我这儿有馒头。\"江川从棚子角落的塑料袋里摸出个馒头,是早上买的,现在还有点温乎,\"刚张婶给的,她家蒸多了。\"
林暮看着那个馒头,圆滚滚的,表面有层细密的褶皱。他想起昨天自己啃的冷馒头,硬得硌牙,而江川每次给的馒头总是热乎的。他接过馒头,指尖碰到江川的手指,有点烫,带着机油的味道。
\"谢谢。\"林暮小声说。
江川没说话,转身继续修那辆电动车。后轮的轴承坏了,他得把整个轮子拆下来。扳手卡在螺帽上,他踩住车架,身体往后仰,用力一扳,\"嘎吱\"一声,螺帽松了。汗水顺着额角滑下来,滴在车架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子。
林暮咬了口馒头,甜丝丝的,是放了糖的。他低头看向速写本,刚才画到一半的侧脸旁边,还空着块地方。他捏着铅笔,趁江川没注意,飞快地在那里补了几笔——一颗汗珠正从下颌线往下滑,要滴进领口的样子。铅笔尖在纸上蹭出沙沙声,薄得透光的纸页微微发颤。
天慢慢黑透了,筒子楼里的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透过窗户,落在维修铺的地上,像打翻了的颜料。江川终于把电动车修好了,他直起身,捶了捶腰,发出\"咔吧\"的声响。棚子顶上的灯泡\"滋\"地闪了一下,光线暗了暗,又亮起来,把江川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林暮的速写本上。
林暮已经画完了。他把铅笔放进铅笔盒,合上速写本,小心地塞进书包侧袋。本子有点鼓,拉链拉到一半卡住了,他用手指按了按本子,才勉强拉上。书包侧袋里还有江川昨天给的馒头包装袋,叠得整整齐齐的,林暮摸了摸,硬邦邦的,还没扔。
他拿出数学作业本,假装刚才一直在做题。其实那道三角函数题还是没头绪,草稿纸上画满了乱七八糟的线条,有几道根本不是函数图像,而是江川握扳手的手的轮廓。
江川收拾着工具,把螺丝刀插进工具箱的格子里,钳子挂在侧面的挂钩上。铁盒子被他放在工具台的角落,盖着盖子,里面是林暮上次落下的速写本——现在林暮每天都带着自己的本子,那个铁盒子里的,好像成了个秘密。
风突然大了些,吹得桌上的作业本哗啦啦响。林暮打了个寒颤,把脖子往领子里缩了缩。他昨天穿少了,江川把外套给他盖了,今天特意多穿了件毛衣,可还是觉得冷。铁北的秋天总是这样,风里带着冰碴子,刮在脸上疼。
江川锁电动车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林暮在发抖。他动作顿了顿,手里的锁链\"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弯腰捡起来,没继续锁,转身往楼上走。
楼道里的灯坏了,江川摸着墙,一步一步往上挪。家里的门虚掩着,他推开门,黑暗里传来父亲均匀的呼吸声。他走到里屋,从门后挂钩上取下那件深蓝色的工装外套——袖口磨破了边,肘部的补丁边角磨得起毛,布料硬邦邦的,带着衣柜里的霉味和淡淡的机油香。
他拿着外套下楼时,脚步放得很轻。林暮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头枕着胳膊,作业本摊在面前,上面的三角函数题还是空白的。右手边的速写本露出个角,磨破的封面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白。
江川走到桌子旁,蹲下身,把外套轻轻展开。风从棚子的缝隙里钻进来,吹得林暮额前的头发微微晃动。江川先把外套的袖子搭在他的肩膀上,看着他的睫毛颤了颤,没醒。然后他才把外套往下拉,盖住后背和胳膊,一直盖到手腕。外套很长,几乎能罩住林暮半个身子,袖口的破洞刚好在他手背上,露出一小截苍白的皮肤。
他帮林暮把垂在桌沿的左手轻轻抬起来,放进外套里,然后掖了掖领口。林暮在睡梦里咂了咂嘴,往暖和的地方拱了拱,脸埋进外套的领口,发出很小的一声呓语,听不清说什么。
江川蹲在那儿看了一会儿。昏黄的灯泡照着林暮的脸,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像只停在那儿的蝴蝶。外套上的机油印子蹭到了他的头发上,留下个灰黑的印子,林暮没醒,只是呼吸更均匀了些。
远处传来王大妈喊孙子回家吃饭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在巷子里荡来荡去。江川站起身,转身继续收拾工具,脚步放得很轻,怕惊醒了桌上的人。棚子顶上的灯泡又\"滋\"地闪了一下,把他的影子和林暮的影子叠在一起,投在那张画满了素描的速写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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