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学铃响第三遍时,江川才从桌子上抬起头。后颈的肌肉僵得像生锈的合页,他偏了偏头,骨头发出\"咔吧\"一声轻响。窗外的天已经开始发灰,铅色的云压得很低,把远处工厂区的烟囱都吞了半截。
他眯着眼适应了下光线,视线扫过教室。人走得差不多了,只剩下几个值日生在慢吞吞地擦黑板。靠窗的位置空着,林暮的书包不见了——平时那小子都会等他,哪怕不说话,也会抱着本书蹲在教室后门的台阶上,像只守着窝的兔子。
江川皱了皱眉,抓起扔在桌角的校服外套搭在肩上,拉链没拉,露出里面洗得发毛的黑色t恤。他走出教室时,正好撞上隔壁班的张超,那小子抱着篮球,一脸咋咋呼呼:\"川哥!打球去啊?今天三对三……\"
\"不去。\"江川打断他,脚步没停,\"看见林暮没?\"
\"林暮?\"张超愣了下,挠挠头,\"好像早走了吧?刚才下课我去三楼厕所,看见他在走廊拐角那儿站着,脸煞白……对了,王磊他们仨也在那儿晃悠,不知道嘀咕啥呢,看见我就走了。\"
江川的脚步顿住了。他侧过脸,看着张超,没说话。张超被他看得有点发毛,往后缩了缩脖子:\"咋、咋了川哥?我就随便一说……\"
\"王磊他们在哪儿?\"江川的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
\"不、不知道啊,\"张超咽了口唾沫,\"放学就看见他们仨勾肩搭背往东门走了,说要去红卫那边的游戏厅……\"
江川没再听下去,转身就往东门走。步子迈得又大又沉,水泥地上的裂缝被他踩得\"咯吱\"响。风卷着操场上的煤渣子刮过来,打在脸上有点疼,他却像没感觉似的,下颌线绷得死紧,攥着外套下摆的手越收越紧,指节泛白。
红卫家属院在学校东门出去第三个路口,是片比江川住的筒子楼还要老的红砖房。楼间距窄得能伸手摸到对面窗户,墙根下堆着煤球、破家具和各种说不清的杂物,空气里飘着煤烟味和垃圾桶的酸臭味。通往游戏厅的小巷就在家属院第二栋楼后面,窄得只能容两个人并排走,墙上被人用红漆画了歪歪扭扭的涂鸦,\"拆\"字被雨水泡得模糊不清。
江川走到巷口时,听见里面传来王磊的笑骂声:\"……那小子当时脸都白了,跟个娘们似的,连头都不敢抬!\"
\"哈哈哈,要我说川哥也是瞎了眼,带着那么个拖油瓶……\"是李强的声音,尖细得像指甲刮玻璃。
江川抬脚走了进去。巷子里光线暗,他的影子被巷口的路灯拉得老长,投在前面三个晃悠的背影上。赵虎第一个看见,\"欸\"了一声,捅了捅前面的王磊和李强。
三个人转过身来,脸上的笑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看见江川时,像被冻住的鱼,表情瞬间僵了。王磊手里的半截烟掉在地上,烟头\"滋\"地一声烫在他的解放鞋鞋面上,他都没察觉。
\"川、川哥?\"王磊的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脖子,\"你咋在这儿?\"
江川没说话,一步步往前走。巷子窄,他的肩膀几乎能蹭到两边的墙,墙皮簌簌往下掉渣。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像踩在王磊他们的心尖上,三个人不由自主地往后退,直到赵虎的背撞上堆在墙角的旧沙发,\"咚\"地一声,退无可退。
\"刚才在三楼拐角,\"江川停在他们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声音没什么起伏,\"说什么了?\"
空气像凝固了。巷口的风吹进来,卷起地上的塑料袋,打着旋儿撞到墙上,发出\"哗啦\"的轻响。王磊的脸涨得通红,又慢慢变得发白,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李强眼珠乱转,想往旁边的垃圾堆后面钻,被江川扫过去的眼神钉在原地。
\"没、没说啥啊川哥,\"赵虎梗着脖子开口,声音却虚得很,\"就随便聊聊天……\"
\"聊天?\"江川嗤笑一声,往前逼近半步。他比王磊他们都高半个头,阴影压下来,把三个人都罩在里面。\"聊林暮?聊他跟我?\"
王磊的腿肚子开始打颤,他偷偷瞟了眼江川攥着拳头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关节上有层薄茧,是常年拧扳手磨出来的,看着就硬得能砸碎砖。上周他就是被这只手推了个跟头,后背现在还疼。
\"川哥,误会,都是误会!\"王磊赶紧点头哈腰,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我们就是瞎开玩笑,闹着玩呢……\"
\"玩笑?\"江川的声音冷了下来,\"拿别人当玩笑开?\"
他突然伸手,快得像阵风,一把攥住王磊的衣领。王磊\"哎哟\"一声,双脚差点离地,脖子被勒得喘不过气。江川的手指用力,把王磊往墙上按,红砖墙上的灰蹭了王磊一后背。
\"我江川的人,\"江川盯着王磊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子,\"也是你们能议论的?\"
王磊吓得脸都绿了,眼泪差点出来,一个劲地点头:\"不敢了川哥!真不敢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李强和赵虎缩在旁边,大气不敢出,头埋得快到胸口了。赵虎的书包滑到地上,里面的辣条袋子掉出来,撒了一地,没人敢去捡。巷子深处的野猫被惊动,\"喵呜\"一声蹿上墙头,绿油油的眼睛在暗处闪了一下。
江川的手松了松,王磊顺着墙滑下去,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脖子上还留着几道红印。江川没看他,目光扫过李强和赵虎,两个人吓得一哆嗦,像被鞭子抽了似的。
\"再让我听见一句,\"江川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狠劲,\"你们仨,明天别想走着来上学。\"
王磊忙不迭地点头,后脑勺磕在墙上\"咚咚\"响:\"知道了知道了!保证不说了!\"
李强和赵虎也跟着点头,像庙里的磕头虫,脖子都快摇断了。
江川最后看了他们一眼,眼神冷得像冬天的风。他没再说什么,转身走出小巷。校服外套的下摆扫过墙角的碎玻璃,发出\"沙沙\"的轻响。
巷子里只剩下王磊他们三个,瘫在地上半天没敢动。赵虎最先缓过劲来,哆嗦着去拉王磊:\"磊、磊哥,走、走吧……\"
王磊的腿还在抖,他扶着墙站起来,看着江川消失的方向,咽了口唾沫,声音发颤:\"那、那小子……真是江川的人啊?\"
没人回答他。巷口的风卷着煤烟味灌进来,吹得墙上的涂鸦簌簌发抖,像谁在暗处冷笑。
江川走出红卫家属院时,天已经彻底黑透了。路灯亮起来,昏黄的光线下,能看见空中飞舞的煤渣和尘土。他往维修铺的方向走,脚步比来时慢了些,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指节上留下几道白印。
路过小卖部时,他停下脚步,盯着窗台上摆着的玻璃瓶装橘子汽水看了几秒。最后还是没进去,转身继续往前走。
筒子楼的灯光稀稀拉拉地亮着,江川的维修铺在楼下最里面,塑料布棚顶被风吹得\"哗啦啦\"响。他走近时,看见棚子门口蹲着个黑影,抱着膝盖,头埋在臂弯里。
江川的脚步放轻了些。他走到黑影旁边,蹲下来,没说话。
林暮抬起头,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看见江川,他愣了一下,赶紧低下头,用袖子擦了擦脸。
\"等多久了?\"江川问,声音比刚才在巷子里柔和了点。
\"没、没多久,\"林暮的声音闷闷的,\"刚到。\"
江川\"嗯\"了一声,从口袋里掏出个东西,塞到林暮手里。是个还带着余温的馒头,用塑料袋装着,圆滚滚的。
\"吃吧。\"
林暮捏着馒头,没动。过了会儿,他小声问:\"你……去哪儿了?\"
江川没看他,眼睛盯着维修铺里那辆还没修好的自行车:\"有点事。\"
林暮抬头看他,路灯的光落在江川的侧脸上,能看见他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泛红的耳根。他没再问,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啃起馒头。馒头是热的,甜丝丝的,像昨天江川做的番茄炒蛋里的鸡蛋。
风从棚子破口钻进来,吹得林暮打了个哆嗦。江川脱下自己的校服外套,披在他肩上。外套上带着点机油味和江川身上的热气,沉甸甸的,很暖和。
\"回去吧,\"江川站起身,踢了踢地上的工具箱,\"天凉了。\"
林暮点点头,抱着馒头,披着江川的外套,慢慢往楼道里走。走到楼梯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江川正蹲在维修铺里,低着头拧螺丝,橘黄色的灯泡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落在地上,像幅沉默的画。
林暮笑了笑,把脸埋进带着机油味的外套里,一步一步地上楼去了。楼道里的灯泡忽明忽暗,他的影子跟着晃动,和墙上剥落的墙皮混在一起,慢慢消失在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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