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夏的午后,慕府厅堂内光影斑驳,闷热的空气仿佛凝固,唯有窗外声声嘶哑的蝉鸣与茂盛到几乎要探窗而入的油绿枝叶,在灼人的日光下肆意彰显着生命的喧嚣。
正当柳氏唇瓣颤抖,积蓄了八年的话语即将决堤的刹那,庭院中骤然响起整齐却突兀的脚步声。
一道被阳光拉得极长的宫中女官身影,已无声侵入厅门,她目光如冷电般直射柳氏,唇角勾起一丝毫无温度的笑意,吐出的话语却让满室空气瞬间冻结——“淑人柳夫人,别来无恙!”
慕知柔还没从这一句“别来无恙”的震惊中缓过神来,“嘉柔县主,娘娘口谕:闻得柳夫人回京,本宫心甚慰。念及旧谊,特请夫人与县主即刻入宫一叙,以慰挂念之情。车驾已在府外等候。”
芳若的话语滴水不漏,合乎宫规,但那“即刻”二字,以及那双毫无波澜的眼睛里透出的不容拒绝,瞬间将刚刚酝酿起的那亟待倾诉的秘密氛围,彻底打破了。
柳氏的脸上血色尽褪,下意识地紧紧抓住了慕知柔的手臂。
慕知柔的心也猛地沉了下去。——此刻她仍是侯爵常服的装扮,而这女官,竟是直接喊她“嘉柔县主”。
蓉妃竟是连装都不装了吗……
慕知柔下意识地攥紧了拳,掌心沁出冷汗,心底一片冰凉忐忑。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方才还因自己的急急询问几乎崩溃的母亲柳氏,在经历最初的剧烈颤抖和面色惨白后,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却又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镇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接着,在慕知柔难以置信的目光中,柳氏向前一步,姿态端庄地整理了一下并无形乱的衣摆。对着女官缓缓地、标准地行了一个宫中旧人才会行的、极为恭敬的屈膝深礼。
“芳若姑姑,别来无恙。”
柳氏的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却异常清晰平稳。
礼毕起身,她转向已似呆愣的慕知柔,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柔儿,速去更换县主宫装,莫要让娘娘和芳若姑姑久等。”
她甚至伸出手,轻轻拍了拍慕知柔冰凉的手背,递给她一个复杂难辨、却蕴含着奇异力量的眼神——那里面有安抚,有决绝,更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冷静。
慕知柔被母亲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弄得茫然无措,但多年来的信任和此刻紧绷的形势让她压下了满腹惊疑,低声应道:“是,母亲。”
随即立刻带着同样脸色发白的青梅,快步转入后堂更衣。
柳氏自己也并未耽搁,对芳若微微颔首示意后,便也转身去更换那套刚刚受封、还未来得及仔细看上一眼的三品淑人诰命吉服。
芳若姑姑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等候,如同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只有那双锐利的眼睛,偶尔扫过这间充满陈旧气息的慕府厅堂时,会流露出一丝类似审视与评估的光芒。
约莫一炷香后,母女二人均已装束整齐。
慕知柔褪去了慕承瑾的月白常服,换上了一套符合县主规制的宫装,白纱遮面。
衣裙是柔和的秋香色,绣着繁复的缠枝莲纹,裙摆逶迤,勾勒出她纤细的身姿。发髻也重新梳过,戴上了相应的珠翠首饰,略施粉黛,遮掩了连日的疲惫与惊惶,显露出几分属于嘉柔县主的娇柔与贵气,只是那双清澈的眼眸深处,依旧盛满了不安与困惑。
柳氏则穿着一身深青色的诰命吉服,胸前补子绣着象征品级的纹样,头发一丝不苟地挽起,戴上了诰命头冠。这身装束让她原本就端庄的气质更添了几分威严,仿佛又变回了多年前那个在深宫之中谨言慎行的女官。她面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赴死般的决然。
母女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无法言说的沉重。
“芳若姑姑,请。”柳氏微微侧身,语气平静。
芳略一点头,转身引路。
一行人沉默地出了慕府,登上宫中派来的马车,车轮碾过青石板路,朝着那重重宫阙驶去。
翊坤宫。
依旧是那般绮丽奢靡,暖甜的异香缭绕不散。
主位之上,蓉妃一袭绯红宫装,云髻巍峨,珠翠生辉,怀中抱着那只肥硕的橘猫圆圆,正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它光滑的皮毛。
她姿态慵懒,眉眼间却自带一股凌厉风华。
见到柳氏与慕知柔进来,她并未起身,只抬了抬眼皮,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声音娇柔却带着无形的压力:“来了?赐座。”
“臣妇,谢娘娘恩典。”
“臣女,谢娘娘恩典。”
柳氏与慕知柔依礼谢恩。
慕知柔依言在宫女搬来的绣墩上小心坐下,姿态恭谨。然而,柳氏却依旧站在原地,垂着眼眸,并未动弹。
蓉妃的目光在柳氏身上停留了片刻,眼底闪过一丝极冷的厉色。她随意地挥了挥手。
芳若姑姑立刻心领神会,微微躬身,随即转身,对着殿内侍立的众多宫女太监们做了一个极其利落的手势。
那些宫人如同训练有素的提线木偶,立刻无声且迅速地低头、转身、鱼贯而出,动作整齐划一,没有发出丝毫多余的声响。
沉重的殿门被最后离开的两名太监从外面缓缓合拢,发出“哐当”一声闷响,彻底隔绝了内外。
一瞬间,偌大的翊坤宫正殿,变得死一般寂静。
方才那暖甜的香气仿佛也凝固了,变得粘稠而压抑,沉沉地压在人的心头。
慕知柔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她紧张地看向母亲,又看向主位上那个气势陡然变得无比危险的女人。
而蓉妃脸上的慵懒笑意,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喜欢茗计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茗计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