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后初霁，宫道如墨玉铺就，皑皑残雪压着檐角铜铃，风一过，便发出低哑的颤音。
乾清宫御案之上，那份联名奏章仍原封未动，朱笔未落，却已压得满殿沉寂。
礼部尚书领七老臣上疏，字字如刀：“祖制不可轻改，天子章服乃礼之根本，岂容擅易！”朝野哗然，流言如蛛网密织——“御前掌事苏氏蛊惑圣心，乱纲常、毁礼法”，“新帝登基未稳，便毁先帝遗制，恐失天命”。
更甚者，尚服局八位老匠一夜之间齐齐称病，绣线封库，针黹停摆。
宫人私语：“连裁天子衣的人都没了，这新袍子，还能穿几天？”
风起于青萍之末，而苏识坐在参政司东阁，指尖轻叩案上一卷薄册，神色不动。
“三十七次袍袖勾案，十二次转身受阻。”她声音清冷，如冰泉滴石，“数据不会说谎。他们嘴上说的是礼，心里要的，是让陛下连抬手都得请示祖宗。”
柳绿捧着茶盏进来，压低声音：“姑姑，这回可是捅了马蜂窝。听说礼部那几位昨夜密议到三更，连二皇子府的老门客都被请去了。”
苏识抬眸，目光如刃：“那就让他们议。议得越狠，破得越彻底。”
她提笔，在《临朝动线阻滞录》末尾添上最后一行小字：“衣冠非礼之本，治乱在人不在服。若衣能定国，则满朝皆穿龙袍可矣。”
次日清晨，天光未亮，百官已列于丹墀之下。
大朝会将启，人人屏息——昨夜宫中传出消息：陛下将亲试旧制龙袍。
钟鼓齐鸣，萧玦自乾清门而出。
玄袍加身，金线蟠龙，宽袖垂地，俨然先帝旧制。
群臣抬头，眼中难掩喜色。
礼部尚书嘴角微扬，正欲出列进言，却见帝王步伐一沉，忽然抬臂——
“刺啦！”
一声裂响撕破晨寂。
左袖自肩至肘骤然撕裂，金线崩断，龙鳞碎散。
萧玦面不改色，右臂一振，宽袖翻飞，转身登阶，可那袍角却被御阶石角勾住，竟“嗤”地一声，裂开三寸。
百官愕然。
他立于高阶，目光如寒铁扫过群臣：“此袍，让朕连笔都拾不起，转身要缓三息，抬手恐裂线——这样的衣服，能执剑平北狄？能亲征定边疆？”
无人应答。风卷残雪，扑上玉阶。
下一瞬，内侍捧来新袍。
玄底金纹，窄袖收身，肩线利落，背后一线鹤影自领口腾起，直贯背脊，如破云而出。
萧玦当众更衣。
宽袖一振，步履如风。
他立于丹墀之巅，抬手按剑，转身利落，衣袂翻飞间竟无半分滞碍。
阳光落在他肩头鹤影上，仿佛下一瞬便要振翅冲天。
“这才是朕的战袍。”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不是摆在宗庙里供人念经的祭服。”
满殿死寂。
唯有帘后，赵明凰轻击掌，低笑出声：“这才像个能带兵的皇帝。”
退朝后，参政司内，苏识正将《临朝动线阻滞录》副本归档。
柳绿匆匆进来，面色微变：“姑姑，冯公公来了，说有要事，但不肯在门外多言。”
苏识眉梢微动。
片刻后，冯保缓步而入。
这位曾执掌御前多年的老内相，如今虽已退隐，却仍是宫中活字典、人情网。
他手中无物，只深深看了苏识一眼，道：“姑姑这一手‘以动破礼’，真是妙极。”
苏识浅笑：“冯公公过奖。不过是把看不见的枷锁，变成看得见的裂口罢了。”
冯保点头，目光却沉了下来。
他环顾四周，确认无人，才低声道：“有些话，原不该我说。但老奴侍奉三朝，见过太多‘礼’字底下埋的刀。”
他顿了顿，声音几近耳语：“昨夜风雪最盛时，有人走错了门。”
苏识指尖微顿。
冯保未再多言，只缓缓退后一步，拱手告辞。
衣袖拂过案角，似无意间落下一方素帕。
待他身影消失在廊下，苏识才缓缓拾起那帕子。展开，无字。
但帕角绣着一枚极小的纹样——半枚断裂的玉圭。
她凝视良久，眸光渐冷。
窗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
参政司案头，那幅《大朝会站位推演图》仍摊开着，红线纵横，标注着每一位重臣的位置、视线落点、进言节奏。
而此刻，有一条未画完的线，正从礼部尚书的站位，悄然斜向偏殿——那里，曾是二皇子听政的角落。
苏识合上图卷，轻叹一声。
“他们以为，改一件衣裳就是挑战祖制。”
她指尖轻点案上“礼”字，唇角微扬，冷如霜雪。
“可真正的礼，从来只属于能定义它的人。”夜色如墨，宫道覆雪未扫，唯有参政司一窗烛火，孤悬于万籁俱寂之中。
苏识独坐案前，指尖仍残留着那方素帕的冷意。
帕上无字，却比千言万语更沉。
半枚断裂玉圭——那是先帝朝“礼法官”遗印的残纹，曾掌纠劾百官违礼之罪，后因结党专权被废，连史册都删去了名号。
如今这纹样重现，不是巧合，是宣战。
她正凝神思索，忽闻檐下轻响，似枯枝断裂，又似人影掠瓦。
下一瞬，门缝透入一道黑影，无声无息。
“姑姑。”冯保的声音低如游丝，裹着寒风钻入耳中，“他们动了。”
他自袖中取出一封油纸密函，指尖微颤：“礼部七老昨夜齐聚二皇子旧府，密议三更。今晨已有三道暗折递入宗人府，拟联名请立‘复设礼法官’，专司稽查‘悖礼乱制’之臣。”他顿了顿，目光如针，“奏本未点名，但‘蛊惑天子、擅改章服’八字，已传遍六部廊下。”
苏识垂眸，烛火映在她眼底，冷光浮动。
她早知道那一声“刺啦”不只是撕裂了龙袍，更是撕开了朝堂上百年不动的礼制铁幕。
他们恨的，从来不是她改了一件衣裳，而是她让所有人看见——所谓“祖制不可违”，不过是一群老朽用死人规矩，捆活人的绳索。
“他们不攻我，先攻衣；不攻衣，实攻权。”冯保低叹，声音里透着三朝老奴的疲惫与清醒，“一旦礼法官复立，第一刀，必斩‘僭越’之婢。”
苏识轻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她取出火折，就着烛焰点燃那封密报。
纸页卷曲焦黑，化作灰蝶飘落砚台。
“那就让这‘衣’，成为新规矩的开端。”
她提笔蘸墨，落纸如刀。
《内廷服饰改制章程》——八字题头，力透纸背。
“天子服饰，应合体用、适实务，以利理政、便执剑、应战巡为要。”
“凡帝后常服、朝袍、礼衣，皆须依身形定制，禁用过宽袍袖、过长下摆，以防行动滞碍。”
“尚服局须依新式图样三日内呈样，逾期者，按怠工论处。”
字字如律，句句如令。她不求温和过渡，只求一击破局。
写毕，她将副本封入漆匣，亲自钤印。
一送皇太妃赵明凰，一送兵部尚书——那两位，一个手握军功威望，一个掌控武臣喉舌。
她要让这份章程，从一开始就不是“宫婢妄议”，而是“朝堂共推”。
三日后，皇太妃以“训诫六尚”为由，亲临尚宫局正殿。
赵明凰一身赤金鹤纹大氅，端坐主位，眉眼含霜：“九郎的袍子，本宫准了。”她冷笑环视满堂老匠，“往后凡为帝后制衣者，若再照旧样裁剪——”她指尖一划，“便去冷宫缝补丁。”
满殿死寂，老匠们面如土色，有人指尖发抖，打翻了茶盏。
苏识立于殿外长阶，晨光初照，雪色映天，她望着那轮破云而出的朝阳，眸光如刃。
那些人不会认输，只会更狠、更隐、更毒。
果然，数日后，尚服局呈报“新式龙袍图样已拟”，却迟迟未动工。
账面上，丝线、金线、绣工皆列得齐全，可御前所需三件常服，竟无一交割。
苏识翻阅《御用织造月录》，指尖忽顿——
所有新式图样，皆被归为一类，标签上写着三个小字：
“待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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