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株破土而出的嫩芽，像一根无形的丝线，拴住了夜无珩几乎要彻底沉沦于空茫的魂。他不再终日立于峰顶，而是将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桃林边，那株小嫩芽的旁边。
他依旧沉默，周身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冰冷气息。但他会笨拙地替嫩芽遮挡过于炽烈的阳光，会用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最基础的聚灵法阵，小心翼翼地将周围稀薄的灵气汇聚到嫩芽周围，甚至会对着那两片微微舒展的绿色叶片，一坐就是一整天，眼神里是他自己都读不懂的专注与……等待。
那嫩芽在我无声的滋养下，生长得极快。不出半月，已抽条成了一株半人高的小树苗，枝干纤细却透着勃勃生机，叶片翠绿欲滴，在阳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虽未到开花的年纪，但整株树苗已隐隐有了未来亭亭如盖的风姿。
夜无珩看得愈发紧了。他甚至在不远处，用最粗糙的手法搭了个简陋的茅棚，仿佛要在此常住下去。寂灭剑依旧插在岩石里，蒙尘更厚，他似乎已经很久没有想起过这把伴随他征战杀伐的武器了。
这天午后，阳光正好。夜无珩靠在小桃树苗的树干上，闭着眼，似乎是睡着了。玄色的身影在翠绿的枝叶映衬下，显出一种奇异的宁静，只是那紧蹙的眉头，昭示着他即便在睡梦中，也未曾得到真正的安宁。
我“看”着他沉睡的侧脸，看着他指根那枚与我本源相连的黑焰戒指，心中那酸涩的暖意与无力的孤独感再次翻涌。作为天道，我能调动世界本源滋养这株树苗，能让他周围的风更柔和，阳光更温暖，却无法……触碰到他。
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乎要被我自身浩瀚力量同化的冲动，悄然滋生。
就一下。
哪怕只是一瞬间。
让我……再感受一下那份真实的触感。
这个念头如同野火，一旦燃起便难以熄灭。我小心翼翼地，从自身那无形无质、遍布世界的意识体中，剥离出了一缕最细微、最不起眼的魂念。这缕魂念微弱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不含任何力量，只承载着一点点属于“凤轻尘”的、最本源的气息。
我操控着这缕魂念，化作一道几乎看不见的虚影，如同被风吹起的一片柳絮，悄无声息地，飘向了那株小桃树，飘向了……树下沉睡的他。
虚影穿过摇曳的枝叶，拂过他的玄甲肩头，带来一丝微不可察的、仿佛错觉般的凉意。
就在虚影即将与他擦肩而过的瞬间——
夜无珩猛地睁开了眼睛！
不是惊醒，而是一种源于灵魂最深处的、被某种熟悉气息触碰后的本能反应！
他倏然转头，目光如电，精准地捕捉到了那缕即将消散的、淡得几乎透明的虚影！
四目相对。
隔着生与死，隔着遗忘与铭记，隔着天道与众生。
他的瞳孔骤然收缩，里面翻涌起滔天的巨浪！空茫、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压抑了太久太久、终于找到宣泄口的、撕心裂肺般的悸动！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这虚影是什么，为何会出现在这里，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猛地伸出手，朝着那虚影抓去！动作快得带起了残影，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急切！
“姑娘——！”
嘶哑的、仿佛锈住了千百年的声音，冲口而出。
他的手，穿过了虚影。
抓了个空。
那缕承载着我最后一点私心的魂念，在他触及的瞬间，便如同阳光下的泡沫，无声无息地破碎、消散，融入了周围流淌的混沌气流之中，再无痕迹。
夜无珩的手僵在半空，保持着那个徒劳抓取的姿势。他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眼底那刚刚燃起的、足以焚尽一切的空茫与绝望的光芒，如同被冰水浇灭，只剩下死灰般的沉寂，和一种更深、更沉的……痛楚。
他看到了。
虽然只是一瞬，虽然模糊不清。
但他看到了那双眼睛。
那双……让他灵魂颤栗，让他空茫的心口泛起剧烈疼痛的眼睛。
可是……是谁？
她是谁？！
为什么……为什么只是看到一双眼睛，就让他觉得……觉得像是丢失了整个世界的重量？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没有动弹。仿佛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机的石像。
而我，在那缕魂念消散的瞬间，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疲惫感席卷了我这无形的意识核心。
我“看”着他僵硬的背影，看着他微微颤抖的指尖，感受着他灵魂中那无声的、却比任何咆哮都更令人窒息的哀恸。
够了。
真的够了。
这短暂的、残忍的相遇，像一把钝刀，在我和他之间，都划下了更深的口子。
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不能再凭着一点私心，去撩拨他那份连他自己都无法承受的遗忘之痛。
也不能……再让自己沉浸在这无望的守望里。
我缓缓地、彻底地收回了所有逸散的情绪，将自身重新完全融入冰冷而浩瀚的天道法则之中，如同潮水退去，不留一丝涟漪。
世界依旧在运转。
风依旧吹拂着桃树苗的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
夜无珩终于极其缓慢地、一寸一寸地收回了僵在半空的手。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掌心，又抬眼，望向那株在风中轻轻摇曳的小桃树。
眼神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那空茫依旧在，但深处，却多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如同星火般的……执拗。
他不再试图去抓取，去追问。
他只是重新靠回树干上，闭上了眼睛。
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相遇，只是一场了无痕迹的幻梦。
只有那紧抿的、失去血色的薄唇，和微微颤抖的眼睫，泄露了他内心远未平息的惊涛骇浪。
而我，在这世界的源头，做出了一个决定。
一个或许更残忍，却也或许是……唯一能打破这僵局的决定。
我“看”了一眼那株生机勃勃的桃树苗，又“看”了一眼树下仿佛与桃树融为一体了的、孤独的魔神。
然后，我的意志，投向了那位于世界法则最深处、连“归墟”都未曾触及的……轮回井。
是该……彻底告别了。
以另一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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