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中考核总结大会的喧嚣逐渐散去，操场上的学员们在各自教官的带领下，有序返回营区。获得佳绩的队伍兴高采烈，成绩不如人意的则垂头丧气，空气中弥漫着兴奋、失落、嫉妒与释然等种种复杂情绪。
陆小龙站在原地，目送着“猎鹰”小队的成员们在岩迈和扎图的带领下离开。岩迈回头对他投来一个鼓励的眼神，扎图则挥舞着拳头，咧嘴笑着，仿佛取得优异成绩的是他自己。陆小龙微微颔首回应，心中暖流涌动。这些同生共死的兄弟，是他在这严酷军校中最宝贵的财富。
正当他准备随队离开时，一名执勤的士官快步走到他面前，敬了个礼，声音刻板而清晰：“陆小龙学员，校长命令，请你即刻前往校长办公室。”
周围尚未完全散去的人群中立刻投来无数道目光，惊讶、好奇、探究，当然，也少不了如梭温那般阴冷嫉恨的视线。校长在大会结束后立刻单独召见一名学员，这是极为罕见的。
陆小龙心神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回礼道：“明白。”他整理了一下因之前演练而略显凌乱的作训服，深吸一口气，跟在那名士官身后，朝着位于军校核心区域的那栋灰白色二层小楼走去。
一路上，他的大脑飞速运转。校长为何单独召见？是因为他个人成绩优异，还是因为“猎鹰”小队最终的排名争议？抑或是……察觉到了他与梭温之间那几乎公开化的矛盾，甚至是对他华人身份的某种审视？各种可能性在他脑中闪过，但他很快平静下来。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无论面对什么，保持冷静和坦诚是关键。
校长办公室位于二楼走廊的尽头，门前站着两名荷枪实弹、神情冷峻的卫兵。带路的士官通报后，沉重的木门从里面被打开。
“报告校长，学员陆小龙带到！”
“让他进来。”一个沉稳而略带沙哑的声音传来。
陆小龙迈步走进办公室。房间宽敞而简洁，一张巨大的实木办公桌，背后是占据整面墙的缅甸及金三角地区军事地图，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各种符号。另一侧墙壁则是书柜，里面塞满了军事、历史和政治书籍。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雪茄烟味和旧纸张的气息。
波岩校长没有坐在办公桌后，而是背着手站在那幅巨大的地图前，似乎在沉思。他脱掉了大会时穿着的正式军装外套，只着一件熨烫平整的橄榄绿色衬衫，肩章上的将星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线下微微反光。这位执掌SNLA最高军事学府的老人，此刻更像一位深思熟虑的战略家，而非仅仅是一位严厉的教官。
“校长。”陆小龙在办公室中央立正，敬礼，身姿挺拔如松。
波岩校长缓缓转过身。他的面容饱经风霜，皱纹深刻，但一双眼睛却锐利如鹰，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直抵人心。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用那目光上下打量着陆小龙，从他那双沾着泥泞的军靴，到他结实的肩膀，最后定格在他年轻却已带着几分沧桑和坚毅的脸上。
这种沉默的审视带着巨大的压力，换做一般学员，恐怕早已心神不宁。但陆小龙经历过生死逃亡，直面过血火战场，心志早已磨砺得远超同龄人。他目光平视，不卑不亢地承受着这份审视，呼吸平稳。
良久，波岩校长才缓缓开口，声音听不出喜怒：“个人综合第三，小队综合第一。陆小龙，这份成绩单，很耀眼。”他走到办公桌后，拿起那份刚刚出炉的考核总评报告，轻轻掂了掂。
“是校长和教官们教导有方，也是队员们共同努力的结果。”陆小龙回答得滴水不漏，保持着必要的谦逊。
“教导有方？”波岩校长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弧度，“军校能教的，是规则、是技巧、是知识。但有些东西，教不了。比如……在绝境中寻找生路的直觉，敢于押上一切、兵行险着的魄力，还有那种能让一群骄兵悍将死心塌地跟着你往火坑里跳的……”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魅力，或者说，狠劲。”
陆小龙心中微动，校长这话，意有所指。他指的是最后一场对抗演习中，自己那场极其冒险、最终逆转战局的行动。
“最后一场演习，你的指挥很大胆，甚至可以说疯狂。”波岩校长走到窗边，望着楼下操场上正在训练的学员，“正面强攻吸引火力，亲率尖兵攀越断崖绝壁，直插指挥部‘心脏’。成功率不到三成，一旦失败，你和你的尖兵组将全军覆没，正面部队也会因为佯攻变主攻而损失惨重。你为什么敢这么干？”
陆小龙沉默片刻，如实回答：“报告校长，当时局势，正面僵持，拖延下去，‘红军’必败。常规战术已无法取胜。那处断崖，蓝军认为天险不可逾越，防守最弱。险地，往往也是机会所在。我必须赌一把。而且，”他抬起头，眼神坚定，“我相信我的队员能爬上去，我也相信正面的战友能撑到我们成功的那一刻。”
“相信？”波岩校长转过身，目光如电，“指挥艺术里，‘相信’是最奢侈的东西。你凭什么相信？凭一腔热血？”
“凭之前的无数次协同训练，凭对他们每个人能力的了解，更凭……我们曾在真实战场上彼此托付过性命。”陆小龙的声音沉稳有力。岩迈的勇猛、扎图的诡诈、还有其他队员各自的特点和极限，早已深深刻在他脑海里。这种了解，远超普通战友，是血与火淬炼出的信任。
波岩校长凝视着他，缓缓点头：“这就是我所说的，教不了的东西。你对你的核心队员的了解和使用，已经超出了学员的范畴，甚至比许多前线军官做得更好。你将他们的潜能和特长压榨到了极限，组合起来，爆发出惊人的能量。这是你的天赋，也是你这支‘猎鹰’小队能以弱胜强、屡创奇迹的关键。”
他走到陆小龙面前，距离很近，压迫感更强：“你的个人能力，无论是枪法、格斗、体能、战术思维，尤其是那种临战的冷静和狠辣，都无可挑剔。假以时日，你会成为一名极其出色的尖兵，甚至是一把无比锋利的‘战刀’。”
陆小龙没有因为这番极高的评价而欣喜，反而更加警惕。他知道，“但是”马上就要来了。
果然，波岩校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深沉：“但是，陆小龙，你想过没有？一把再锋利的战刀，也仅仅是一把刀。它能斩断枷锁，也能伤到自己人。它能执行一次完美的战术任务，但它无法决定一场战役的胜负，更无法支撑起一场战争。”
他指向墙上的地图：“看看这片土地，看看我们SNLA面临的敌人。政府军、吴登、其他大大小小的军阀、还有国际上的压力……我们面临的是一场漫长而残酷的全面斗争。这不是靠一两支精锐小队、几次漂亮的奇袭就能解决的。我们需要的是庞大的、纪律严明的、协同作战的军队！”
他的声音陡然加重：“而你，陆小龙，你现在所有的思维和模式，仍然停留在‘刀’的层面！你过于依赖你身边那几个最核心、最出色的队员，就像依赖你手臂的延伸。你把他们锤炼到了极致，这没错。但你忽略了其他队员！你小队的整体协同、通讯保障、后勤支援，这些基础科目得分平平！这说明什么？说明你的注意力、你的精力，绝大部分都放在了‘刀刃’上，却忽略了锻造整把‘刀’的刀身、刀柄！你的小队能取得第一，靠的是尖子们的超常发挥和你的冒险战术，而不是整体实力的真正碾压！”
句句如锤，敲在陆小龙心上。他之前并非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但从未像今天这样被如此尖锐、如此深刻地点出来。
“一支真正的强军，不是靠几个英雄。”波岩校长的语气放缓了些，却更显语重心长，“它需要的是每一个士兵都达到合格线以上的水准，需要的是严谨的纪律、顺畅的通讯、可靠的后勤构成的体系力量！你需要学会的，不是如何将尖刀磨得更利，而是如何让整支军队变得更强！如何让平庸的士兵也能发挥出应有的作用，如何建立一套不依赖于个人英雄主义的、高效而稳定的指挥和作战体系！”
他走到陆小龙面前，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是一块璞玉，一块我从未见过的、充满潜力的璞玉。我看重的，不是你个人能杀多少敌人，也不是你的小队能完成多少高难任务。我看重的，是你未来有可能成长为一名真正的统帅，而不仅仅是一个厉害的突击队长或者特种兵王。统帅和尖兵，是截然不同的两条路。后者只需要极致的个人能力和一个小团队的默契，而前者，需要的是大局观、是包容性、是懂得如何建设和依靠整个体系的力量！”
“你的华人身份，”波岩校长忽然提及这一点，让陆小龙心神骤然紧绷，“在SNLA内部，确实会让你面临比常人更多的审视和挑战。你要走的这条路，也会更艰难。想要服众，仅仅靠个人勇武和战术胜利是不够的。你需要展现出更全面的能力，尤其是这种能够凝聚整体、提升整体的领导力。否则，你永远只会被当作一把好用的‘刀’，而无法成为执刀的人，更无法成为制定规则、决定何时用刀、为何用刀的人。”
办公室里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雪茄的烟雾缓缓缭绕。
陆小龙深深吸了一口气。校长的这番话，剥茧抽丝，直指核心，将他潜意识里的一些模糊认知彻底点明，也为他打开了另一扇更为广阔、却也更加复杂的大门。他之前一心想着变强，想着复仇，想着如何更好地运用自己和团队的力量去打击敌人，却从未站在如此高度去思考过“建设”与“体系”的问题。
“校长，我……”陆小龙开口，声音因为思考而略显沙哑，“我明白了。谢谢您的指点。我之前的眼光……确实太过狭隘了。”
波岩校长看到他眼中不是被批评后的沮丧或不服，而是真正的反思和领悟，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他坐回椅子上，拿起一份文件。
“明白就好。你的潜力很大，但需要正确的引导。经过指挥部研究，决定批准你加入‘高级指挥培训班’的申请。”
陆小龙眼中瞬间爆发出光彩！高级指挥培训班！那是SNLA培养未来营团级指挥官乃至更高层级将领的摇篮，名额极其稀少，竞争异常激烈！他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申请，没想到竟然真的通过了！
“但是，”波岩校长再次强调了这两个字，“这并不意味着你就能轻松毕业。相反，那里的训练和要求，将远比你现在经历的更加全面、更加苛刻。它会系统地教你如何指挥连级、营级部队，如何进行多兵种协同，如何规划后勤，如何分析战略局势。它会强迫你跳出小队的思维模式。你会遇到更多背景深厚、能力出众的同学，那里的竞争，是无声却更加激烈的。”
他顿了顿，语气严肃：“更重要的是，我会密切关注你在其中的表现。我希望能看到你的转变，看到你不仅仅是一个优秀的战术执行者，更能展现出战略层面的潜力和领导整个团队前进的能力。如果你只是把在普通学员队的那一套照搬过去，只专注于打造一个小圈子，那么，你迟早会被淘汰。我的话，你明白吗？”
“明白！校长！”陆小龙挺直胸膛，声音铿锵有力，“我一定珍惜这次机会，努力学习，绝不辜负您的期望！”这是一个巨大的机遇，也是一个严峻的挑战。校长的话为他敲响了警钟，也为他指明了前进的方向。
波岩校长挥了挥手：“去吧。培训班下周开始。这几天，好好消化一下我今天说的话。”
“是！校长！”陆小龙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转身，步伐沉稳地离开了办公室。
门轻轻关上。波岩校长重新走到地图前，目光深邃。他拿起一支铅笔，在地图上SNLA控制区与吴登势力交界的一个点上，轻轻画了一个圈。
“华人……陆小龙……”他低声自语，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是一把能刺穿敌人心脏的利刃，但也可能割伤自己的手。是成为未来的栋梁，还是难以控制的隐患，就看你自己如何选择了……我能做的，已经做了。”
他将铅笔扔在桌上，目光再次投向窗外。楼下，陆小龙的身影正穿过操场，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坚定地迈向营区的方向。
未来的路，已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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