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部大楼的走廊，即使在白天也显得幽深而安静，只有皮鞋叩击水磨石地面的声音规律地回荡，像某种无声的计时器，记录着权力在此地的流转与博弈。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墨水、消毒水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机密与决策中心的压抑气息。
陆小龙拿着刚刚由林参谋签字确认的《关于前线侦察小队补充新型单兵夜视仪的申请报告》，走向后勤装备处的办公室。这份报告逻辑清晰，论证充分，阐明了夜间侦察任务中技术装备落后的巨大风险和更新装备带来的战术优势，并且得到了直接上级林参谋的认可。按照正常流程，这份申请应该能顺利进入下一阶段的审批乃至采购环节。
然而，当陆小龙将报告递交给后勤装备处的一名中尉干事时，他感受到的却是一种微妙的、程序化的冷漠。
“放这儿吧。”那名干事头也没抬，用下巴随意点了点桌角一堆文件的最上方，仿佛那只是一份无关紧要的日常简报，而非一份关乎前线士兵生命和任务成败的关键申请。
“麻烦您了，中尉。这份申请比较紧急，前线小队下次任务很可能用得上。”陆小龙保持着礼貌，但语气坚定地强调了一句。
干事这才抬起眼皮，瞥了陆小龙一眼，眼神里没有什么情绪，只是公事公办地说道：“知道了。按规定流程走，需要排队。最近申请装备的单位很多，预算也紧张。”
陆小龙认得这个人，上次来送文件时，无意中瞥见他的办公桌抽屉里放着一包价格不菲的外国香烟，而那绝非一个普通中尉参谋的薪水所能轻易负担的。他心中闪过一丝疑虑，但没有表露出来。
“我明白。但还是请您多费心，优先处理。”陆小龙点点头，转身离开。他能感觉到那名干事的目光在他背后停留了片刻，才重新埋首于似乎永远也处理不完的文件中。
几天过去了，那份申请如石沉大海，没有任何回音。陆小龙借着送其他文件的机会，再次来到后勤装备处。
“中尉，请问一下关于夜视仪的申请……”
“哦，那个啊，”干事仿佛才想起来，慢条斯理地在文件堆里翻找了一下，“还在审核。装备性能需要评估，预算需要统筹，急不来。”
又过了一周。陆小龙甚至通过岩甩的关系，侧面打听了一下。消息反馈回来：类似的装备申请，其他部门（尤其是一些背景深厚的军官主管的部队）有的已经快速获批，甚至部分装备已经下发。
陆小龙再次找到那名干事，这次他的语气稍微强硬了一些：“中尉，据我了解，类似的申请并非没有先例。前线侦察任务风险极高，能否告知目前的卡点具体在哪里？或许我们可以补充说明材料。”
干事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但很快被职业性的微笑掩盖：“陆参谋，你的心情我理解。但每个部门的情况不同，审批流程也有差异。我们处长对装备采购一向要求严格，需要多方论证。你再耐心等等吧。”
“处长？”陆小龙捕捉到了这个关键词。后勤装备处的处长，正是梭温的父亲，梭吞准将。
一瞬间，许多碎片信息在陆小龙脑海中串联起来：干事闪烁的眼神、不必要的拖延、与其他部门迥异的处理效率、以及那个隐藏在幕后、因为他儿子而对自己抱有深深恶感的名字。
这不是普通的官僚效率低下，这是一道无形的、针对他陆小龙的壁垒。梭温虽然人在前线，但他父亲的触角，早已渗透到司令部的关键部门，并且在不违反任何明面规则的前提下，精准地给他使着绊子。
一股冰冷的怒意从陆小龙心底升起，但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其压了下去。在司令部这个地方，发脾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只会授人以柄。
“我明白了。”陆小龙的声音恢复了平静，甚至带上了一丝淡然，“既然如此，那就按规矩办吧。麻烦您了。”
他不再多言，转身离开。那名干事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似乎微微动了一下，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露出一丝讥讽。
回到自己的办公桌，陆小龙没有立刻向林参谋汇报此事。他需要确凿的证据，而不是基于猜测的抱怨。他坐下来，铺开一张白纸，开始以纯技术角度，重新起草一份报告，但不是申请，而是一份《关于当前敌占区夜间活动频率及我侦察部队应对能力差距的分析说明》。
他避开了直接要求装备，而是用大量前线传回的情报数据，客观描述了敌军夜间巡逻和活动越发频繁的趋势，以及SNLA侦察兵在缺乏夜视装备情况下被迫规避、导致情报收集出现盲区的现状。他将技术参数、风险分析和战术后果紧密结合，写得滴水不漏，极具说服力。
写完初稿，他并没有立即提交，而是将其锁进了抽屉。他在等待，也在观察。
果然，几天后，另一件事接踵而至。
为了提升“猎鹰”小队（虽已改编，他内心仍习惯如此称呼）的远程通讯能力，陆小龙提交了一份申请，请求配属一部功率更大、保密性更好的野战电台。这次，他学乖了，报告直接提交给了林参谋，并抄送了作战处。
林参谋看了报告，表示认可，并亲自签了字。报告流转到通讯部门。
起初似乎很顺利。通讯部门的一位少校技术军官甚至找陆小龙聊了聊，对报告中的技术细节表示赞赏，认为需求合理。
然而，当报告进入审批环节，再次慢了下来。这一次，阻力来自预算委员会。一位委员提出质疑：为何要为一个侦察小队配备如此昂贵的电台？是否超出了其任务需求？其他一线步兵营是否更需要？
这个质疑看似站在全局考虑，无可厚非。但陆小龙通过岩甩了解到，同期另一个主要负责内部警卫、活动范围固定的部队，却顺利获批换装了一批新电台。那个部队的指挥官，恰好是梭吞准将的老部下。
又一次。同样的模式，不同的部门。
陆小龙几乎可以肯定，这绝不是巧合。梭吞准将甚至不需要亲自出面，只需要在适当的场合，对适当的人，流露一点对“某些年轻军官好高骛远、不切实际的需求”的不满，自然会有善于揣摩上意的人心领神会，在规则范围内给他设置障碍。
这种无处不在、却又难以抓住实处的阻力，比正面冲突更让人憋闷。它像一层厚厚的、富有弹性的橡胶墙壁，让你的所有努力和激情都被无声地吸收、消解，最终泥牛入海。
晚上，陆小龙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难以入眠。司令部窗外的月光，冰冷如霜。他想起了前线，想起了和岩迈、扎图他们在一起的日子。虽然危险，虽然艰苦，但至少目标明确，敌人就在眼前，可以用手中的枪去战斗，用智慧和勇气去解决问题。
而这里，战斗是无声的，规则是模糊的，敌人隐藏在笑脸和公文之后。每一份文件、每一次会议、每一个眼神，都可能是一场微小的交锋。他感觉自己仿佛陷入了一张无形的大网，越是挣扎，缠得越紧。
他想起了岩坎教官的警告：“……注意人际关系和派系。”当时他理解，但体会不深。如今，他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人际关系”和“派系”所能产生的、实实在在的破坏力。它能让一个合理的需求寸步难行，能让一个优秀的计划胎死腹中，甚至能无声无息地扼杀一个没有背景的军官的前途。
梭温的阴影，并未因其远在前线而消散，反而通过其父亲的影响力，化作更具体、更窒息的压迫感，笼罩在陆小龙的日常工作中。
但是，陆小龙骨子里的韧性被激发了。他来自底层，在丛林和战场上经历过真正的绝望，这点官僚体系的刁难，还不足以让他崩溃。
“你想用这种方式逼我屈服？或者让我犯错？”陆小龙在黑暗中无声地自语，眼神逐渐变得锐利，“那就看看吧。我会用你们规定的方式，找到破解的办法。”
他没有选择硬闯或抱怨，那只会落入对方的陷阱。他决定更仔细地研究司令部的各项规章制度、审批流程，寻找可以利用的漏洞和节点。他开始更有意识地扩大自己的人脉，不仅仅是林参谋和岩甩，也包括其他部门那些可能公正、或至少不那么依附于梭吞势力的军官。他甚至主动去接触那位最初表示赞赏的通讯部门少校，与他探讨技术问题，建立良好的专业关系。
他像一头在丛林中学会的猎豹，面对新的猎场和新的规则，暂时收敛爪牙，极富耐心地观察、学习、适应，等待一个最佳时机，要么一击穿透那橡胶墙壁，要么…找到绕开它的路径。
梭温的阴影很浓，但阴影，终究惧怕持久而冷静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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