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部那扇厚重的橡木门在身后合拢，仿佛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内是战略地图上的抽象箭头、无线电的静电杂音、高级军官们低沉而克制的讨论，以及波岩司令那双能洞悉人心却又深不可测的眼睛。门外，则是金三角灼热而尘土飞扬的现实，是即将用鲜血和生命去填满的沟壑与山岭。
陆小龙站在廊下，午后的阳光斜照，将他笔挺的军装染上一层金色，却驱不散眉宇间凝结的沉重。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上衣口袋，那里贴身放着波岩签署的任命状和特别物资调拨手令。纸张的触感冰凉，但其代表的责任却滚烫灼人。那信封里薄薄一叠的“特别经费”，更是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这不是奖赏，是燃料，是投名状，是用来点燃那盘根错节、危机四伏的联合兵团的初始火种。
他没有片刻耽搁，甚至没有回临时宿舍收拾那点微不足道的个人物品。所有的必需品，包括岩坎赠送的那把刻着“龙”字的定制手枪，都早已随身携带。他是一名时刻准备奔赴战场的军人，而不是需要打理行囊的旅客。
“去后勤处，最快速度！”他对等候在门口的卫士低声下令，声音沙哑却不容置疑。两名忠诚的卫士——都是从“猎鹰”带出来的老弟兄——立刻点头，一前一后护卫着他，快步穿过司令部大院。
后勤处所在的偏院与主楼的肃穆截然不同，这里喧闹、杂乱，充斥着柴油、汗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气味。卡车进进出出，穿着油腻军服的后勤兵搬运着箱笼，军官们拿着单据大声嚷嚷，试图为自己麾下的部队多争取一箱弹药或几袋大米。
陆小龙的出现，让这片喧嚣短暂地停滞了一瞬。他年轻得过分的面庞、冷冽的眼神，以及肩章所代表的身份，与这里大多数脑满肠肥或油滑世故的后勤军官格格不入。许多道目光落在他身上，有好奇，有审视，也有不易察觉的轻蔑——一个走了狗屎运上前线搏命的愣头青罢了。
他没有理会这些，径直走向负责军械调配的办公室。出示波岩的手令时，那名负责的中尉参谋明显愣了一下，反复核对着印章和签名，眼神里写满了难以置信和一丝抵触。显然，这道直接来自最高司令官的特别调拨命令，打乱了某种固有的、潜规则下的分配秩序。
“陆…副指挥官，”中尉斟酌着称呼，语气带着官僚特有的拖延腔调，“您要的这批7.62mm弹药和反步兵地雷，库存确实有，但…但调配需要时间，而且需要运输队的调度…”
“我现在就要。”陆小龙打断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目光如两把冰冷的刺刀，钉在对方脸上，“司令手令写得很清楚，优先级别最高。给你二十分钟，物资必须装上车。运输队，”他侧头对一名卫士示意，“去把我们自己的车开过来，再加征用两辆停在院里的卡车，就说前线紧急军务，违令者军法处置。”
他的命令一条接一条，没有任何商量余地。那中尉被他气势所慑，额头见汗，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终只是悻悻然地抓起电话，大声催促仓库。
等待装车的间隙，陆小龙走到院中一角，目光扫过那些堆积如山的物资。他看到崭新的、涂着防锈油的枪械，看到一箱箱码放整齐的罐头食品，也看到角落里一些包装精美、来路不明（很可能是通过某些军官私人渠道搞来）的奢侈品。前线的士兵在流血，在饿肚子，而这里…他深吸一口气，将翻涌的怒火强行压下。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
装车过程果然遇到了无形的软钉子，搬运速度慢得出奇，负责签收的文员也磨磨蹭蹭。陆小龙一言不发，只是抱着手臂站在烈日下，冰冷的目光盯着每一个动作迟缓的士兵，无形的压力让那后勤中尉坐立不安，不得不亲自下场吆喝催促。
最终，三辆卡车勉强装满了指定的弹药和部分医疗用品（比原定数量打了折扣，但陆小龙没再计较），引擎轰鸣着驶出后勤处大院。
陆小龙跳上领头那辆吉普车的副驾，卫士驾驶，两辆卡车紧随其后。车队驶出司令部最后一道岗哨，将那座象征着权力与算计的堡垒抛在身后，义无反顾地冲进了广袤而疮痍的大地。
道路很快从平整的柏油路变成了颠簸的土路，扬起的尘土如同黄色的巨龙，拖在车队后方。车窗摇下，热风裹挟着泥土和植被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远比司令部空调房里的空气更真实，更残酷。
眼前的景象，逐渐与地图上的抽象符号重合，却远比地图更令人心悸。
车队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大多已十室九空。茅草屋被焚毁，只剩下焦黑的木架倔强地指向天空。简陋的佛寺也未能幸免，佛像倒塌在废墟中，面容悲悯地望着这片苦难的土地。田间地头，不见忙碌的农人，只有荒芜的稻田和肆意生长的杂草。
偶尔能看到零星的百姓，大多是老弱妇孺，背着简陋的行囊，沿着路边蹒跚前行。他们的眼神麻木，空洞，对未来没有任何期盼，只是本能地逃离战火，却又不知能逃向何方。一个瘦骨嶙峋的小女孩，抱着一个破旧的布娃娃，呆呆地望着驶过的军车，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陆小龙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指节发白。这些景象，他并不陌生。多年前，他也是这样逃亡队伍中的一员，怀揣着刻骨的仇恨和求生的本能。如今，他坐在军车里，穿着笔挺的军官制服，要去指挥一场可能让更多人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的战斗。
“加速。”他声音低沉地对司机说，不忍再看。
越靠近预定战区，气氛越发紧张。路上开始出现SNLA设置的检查站，沙袋垒起的工事后，士兵们眼神警惕，检查着过往车辆和行人。看到陆小龙的车队和番号，他们立正敬礼，但眉宇间的疲惫和紧张无法掩饰。
空中，偶尔传来遥远的闷雷声——那不是天气，是重炮的轰鸣。有时还能听到螺旋桨发动机的嗡嗡声，所有人都会下意识地抬头寻找，紧张地分辨是己方的侦察机还是敌军的轰炸机。
一次，尖锐的呼啸声划破天际！
“迫击炮！隐蔽！”卫士大吼一声，猛打方向盘，吉普车疯狂地冲下路基，扎进一片灌木丛。后面的卡车也紧跟着做出规避动作。
几乎就在同时，几声爆炸在车队刚才行驶的路段前方百米处炸响！泥土和碎石冲天而起，硝烟弥漫。
袭击来得突然，去得也快。似乎只是敌军小股部队的骚扰性炮击。
陆小龙推开撞得有些变形的车门，跳下车，冷静地观察着弹着点。卫士和卡车上的士兵们迅速下车，依托车辆和地形警戒，动作娴熟，显然是久经战阵的老兵。
“没事了，”陆小龙判断道，“是盲射骚扰。继续前进。”
没有人受伤，但路面上新添的弹坑和空气中弥漫的硝烟味，无声地宣告着：这里已是战场。安全的后方已成过去，每一步都可能踏向死亡。
车队再次上路，速度更快，气氛更加凝重。每个人的神经都绷紧了。
黄昏时分，车队驶入一片相对完整的集镇。这里似乎是SNLA控制区的一个前线补给点，街道上军人比平民多，各种番号的部队都有，显得有些混乱。墙上刷着鼓舞士气的标语，也贴着悬赏敌军情报的告示。
陆小龙的车队在一处相对完好的院落前停下，这里将是联合兵团临时指挥部所在地。还没下车，他就听到里面传来激烈的争吵声。
“…没有弹药，我的兵拿什么去守阵地？用牙齿吗？”
“坤撒首领，不是我们不给！是后勤送不上来！你们孟乃兵自己去抢啊！”
“放屁！貌丁的南桑河兵上个月就领了双份饷！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搞什么鬼！”
“你血口喷人！”
陆小龙推门而入，争吵声戛然而止。
院子里，几个穿着不同制服的军官正吵得面红耳赤。一个是皮肤黝黑、身材壮硕的掸族汉子（想必就是孟乃兵的坤撒），另一个是眼神闪烁、带着几分油滑气的军官（可能是兵团后勤负责人），旁边还有几个冷眼旁观的参谋。
看到陆小龙进来，所有人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那身崭新的SNLA高级军官制服，年轻得过分的面孔，以及身后跟进来的、眼神锐利、手按枪套的卫士，形成了一种奇特的组合。
“我是陆小龙，”他走到院子中央，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奉波岩司令命令，担任本兵团副指挥官，负责前线指挥。”
他出示了任命状。
坤撒上下打量着他，鼻子里哼了一声，毫不掩饰眼中的怀疑和轻视。那个后勤军官则挤出一丝虚伪的笑容：“原来是陆副指挥官，一路辛苦！我们刚才正在讨论后勤问题…”
“问题我已经看到了，也听到了。”陆小龙打断他，目光扫过坤撒，“坤撒首领，你的部队缺弹药？”
“缺！缺得很！士兵手里的枪都快成烧火棍了！”坤撒没好气地回答。
陆小龙不再多问，直接对身后的卫士道：“把我们带来的那车7.62弹药，立刻卸车，优先配发给孟乃兵兄弟。”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愣住了。坤撒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那后勤军官脸色一变：“陆副指挥官，这…这不合程序吧？物资调配应该统一…”
“现在我就是程序。”陆小龙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前线吃紧，一切以战斗为重。有什么问题，让军法处直接来找我。”他接着看向坤撒，“坤撒首领，弹药我给你。明天拂晓，我要看到你的部队准时进入一号防御阵地，有没有问题？”
坤撒脸上的怀疑和怒气迅速被一种混杂着惊讶和振奋的情绪取代。他挺直了腰板，用力一拍胸膛：“没问题！拿了子弹，我的兵就不是孬种！保证准时到位！”
“很好。”陆小龙点头，这才转向那脸色难看后勤军官，“带我去指挥部，我要立刻了解最新敌情和部署。”
他雷厉风行，几句话，一份见面礼，瞬间镇住了场面，至少暂时压下了内部的争吵。
走进充当指挥部的堂屋，墙上挂着巨大的军事地图，红蓝铅笔标注的箭头犬牙交错。电台滴滴答答响着，通讯兵大声重复着前后方的讯息。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焦虑，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绝望。
陆小龙站到地图前，目光迅速扫过那些复杂的地形线和兵力符号。这里，就是他新的战场。不再是精悍灵巧的“猎鹰”小队，而是一支庞大、臃肿、内部矛盾重重、正面临强敌压境的联合兵团。
波岩的嘱托在耳边回响，沿途所见的惨状在眼前浮现。
他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他深吸一口气，将那把刻着“龙”字的手枪枪柄握得温热，目光锐利地投向地图上敌军最可能来袭的方向。
“报告最新情况！”他的声音沉稳有力，瞬间吸引了指挥部所有人的注意。
奔赴前路的旅程结束，铁与血的篇章，于此真正掀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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