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带雨林的天气如同一个喜怒无常的巨人。持续多日的沉闷酷热之后，毫无征兆地，一场倾盆暴雨便在傍晚时分轰然降临。豆大的雨点砸在帐篷和简易工事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噼啪声，很快便在泥泞的地面上汇成浑浊的溪流。
士兵们起初对此并无太多抱怨。雨水暂时驱散了令人窒息的湿热，也提供了宝贵的淡水来源。他们张开干裂的嘴唇，贪婪地接饮雨水，甚至有人脱掉破烂不堪的上衣，赤膊站在雨中，试图洗去连日征战积攒的污垢和疲惫。
陆小龙站在指挥所的雨檐下，望着被雨幕笼罩的山谷，眉头却越皱越紧。这场雨来得太猛太快，营地低洼处迅速积水，几个靠近水源的散兵坑甚至变成了小水塘。他立刻下令：“通知各连！检查工事，加固防雨，尤其注意弹药和粮食的防潮！所有露天积水坑，立刻排干！”
命令很快得到执行，但雨势太大，效果有限。空气中开始弥漫起一股雨水混合着泥土、汗水和若有若无的腐败气息。
暴雨持续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才逐渐转为淅淅沥沥的小雨。然而，太阳并未如期而至，厚重的乌云依旧低垂，整个营地湿漉漉的，仿佛一切都能拧出水来。
第一个异常情况在早饭后出现。
一名负责看守侧翼阵地的掸族士兵突然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地冲向树林深处。紧接着，类似的情况在营地各处接连发生。起初只是零星几个，士兵们还互相打趣，说是吃了不干净的野果或是喝了生水。
但到了中午，情况急转直下。
发病的人数呈爆发式增长。症状几乎一致：剧烈的腹痛、难以抑制的腹泻（先是水样，很快便出现脓血）、高烧、呕吐。患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虚弱下去，眼窝深陷，皮肤因脱水而失去弹性。
随军的女医生林薇（陆小龙的妻子）和她仅有的两名助手瞬间陷入了极度忙碌和焦虑之中。她们穿梭在呻吟的士兵中间，检查病情，试图进行简单的补液和降温。
“是痢疾！很可能是阿米巴痢疾或细菌性痢疾！”林薇抹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和雨水，找到正在视察阵地的陆小龙，语气急促而沉重，“水源肯定被污染了！暴雨把周围人畜的粪便、甚至可能是……尸体上的病菌冲进了溪流或渗入了浅层水源！”
陆小龙的心猛地一沉。他立刻回想起昨天士兵们畅饮雨水的场景。“所有水源，立刻禁止直接饮用！必须烧开！”他嘶哑着下令，但深知为时已晚。病菌显然已经通过昨日未被污染的储水或直接饮用雨水进入了大量士兵体内。
药品！这才是最致命的问题。
陆小龙快步赶到临时充当医务所的帐篷。眼前的景象让他这个见惯了血腥场面的人也感到一阵心悸。帐篷里根本挤不下，外面泥地上也躺满了痛苦呻吟、蜷缩成一团的士兵。排泄物的恶臭、呕吐物的酸腐味和高烧病人散发的热气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疾病特有的死亡气息。
林薇的衣襟上沾着污渍，眼圈通红，声音已经有些沙哑：“小龙…奎宁、磺胺…所有针对肠道感染的药都快用完了！最多…最多只够维持重伤员一天的量。没有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脱水、衰竭…”
她的话音带着一丝绝望的哭腔。作为一个医生，最痛苦的莫过于明知如何救治却无药可用。
陆小龙紧紧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他环顾四周，看到的是一张张年轻却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面孔。这些士兵不久前还在和他并肩作战，此刻却像秋后的落叶般无助地倒下。
非战斗减员的速度远超最残酷的战斗。
每一个小时，都有士兵的生命力在持续不断的腹泻和高烧中被耗尽。开始还只是身体较弱或原本就有小伤的士兵，后来连一些平日里壮得像牛一样的汉子也倒下了。死亡不再来自敌人的枪炮，而是来自体内无声的崩溃和侵蚀。
恐惧，比面对敌人冲锋时更深的恐惧，开始像瘟疫本身一样在营地蔓延。
健康的士兵不敢靠近病患的区域，看着同伴惨状的眼神充满了惊恐和躲避。每当自己或身边的人出现一丝类似腹痛的迹象，都会引发一阵近乎歇斯底里的恐慌。人们不敢再轻易吃喝，即便水已烧开，那种对无形病菌的恐惧已深深植入每个人心底。
士气，这支联军最后赖以维系的东西，彻底跌落冰点。
绝望的低语在战壕和帐篷间流传：
“我们没被敌人打死，却要拉肚子拉死在这里…”
“这是诅咒…这片山林在诅咒我们…”
“早知道…还不如昨天冲出去和敌人拼了…”
甚至连军官中也出现了动摇和抱怨。坤萨找到陆小龙，他的脸色也很不好看，手下士兵病倒了一半：“陆营长！这样下去不用敌人进攻，我们自己就全完了！必须想办法！撤退！或者向敌人…投降？”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但意思明确。
陆小龙猛地转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住坤萨，那目光冰冷锐利得让后者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投降？”陆小龙的声音低沉得可怕，“向吴登投降？你想让你剩下的士兵像牲口一样被宰杀，或者变成矿坑里的奴隶直到累死吗？想都别想！”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怒火和焦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现在，传我的命令：一、所有病患立即集中隔离，健康人员尽量减少接触。二、挖掘深坑掩埋排泄物，远离水源。三、组织还能动的人，到更远的上游寻找干净水源，所有水必须沸腾至少一刻钟才能饮用。四、搜集所有能找到的野生薄荷、车前草…任何可能缓解腹痛的草药！快去！”
他的命令依旧清晰果断，像一根主心骨，暂时稳住了即将崩溃的局面。坤萨被他的气势所慑，不敢再多言，低头领命而去。
陆小龙则快步走向医务所。他看到林薇正跪在一个年轻的SNLA士兵身边，徒劳地试图用湿布为他降温。那个士兵的呼吸已经极其微弱，眼神涣散。
林薇抬起头，看着陆小龙，泪水终于忍不住滑落：“没用了…磺胺没了…他…”
话音未落，年轻士兵的身体猛地抽搐了一下，随即彻底不动了。
又一条生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逝在肮脏的泥地上。
林薇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陆小龙走上前，用力握住她冰凉而颤抖的手。他没有说话，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只是紧紧地握着，传递着一丝微不足道却至关重要的支撑。
他抬起头，目光扫过一片狼藉、被病魔笼罩的营地，越过层层雨雾，望向敌军包围圈的方向。政府军没有趁机进攻，或许他们也察觉到了这边的异常，或许他们乐见其成，等待瘟疫帮他们完成收割。
“我们不能坐以待毙。”陆小龙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像是在对林薇说，也像是在对自己和所有还能听见的人宣告，“岩迈！”
一直跟在身旁，脸色同样凝重但依旧强撑着的岩迈立刻上前：“营长！”
“挑选十名绝对健康、身手最好的战士，准备一下。入夜后，跟我走。”陆小龙的眼中闪过一丝豁出去的决绝。
“去哪？”岩迈问道。
“去搞药！”陆小龙斩钉截铁地说道，“敌人的后方肯定有医疗站。就算抢，也要把药抢回来！”
这是一个疯狂的计划。穿越敌军防线，深入虎穴去抢夺药品，成功率微乎其微，几乎等同于自杀。
但此刻，这已是绝望中唯一能看到的，一丝微弱却必须去抓住的生机。瘟疫的袭击，将这支本就濒临绝境的联军，推向了更深的地狱，也逼出了陆小龙骨子里最疯狂的赌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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