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议已定,突围的方向选定在那片吞噬生命的“野人山”,但如何突围,却是一个更加残酷的现实问题,像一把钝刀,缓慢地切割着指挥所内每一个军官的神经。
陆小龙的目光再次落在那张被摩挲得边缘发毛的地图上,手指重重地点在代表他们当前营地的小圆圈上。“我们不能带着所有东西走,”他的声音冷硬,不容置疑,像是在宣读一份死刑判决书,“更不能…带着所有人走。”
帐篷里一片死寂,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伤兵呻吟。岩迈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为一声沉重的叹息,他肩头的伤疤仿佛也在隐隐作痛。几位原属掸族武装的头目脸色煞白,眼神躲闪,不敢与陆小龙对视,也不敢去看彼此。
“政府军的包围圈正在收紧,侦察排报回的消息,他们的巡逻队活动频率增加了一倍。”陆小龙陈述着冰冷的事实,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巨石压在众人心头,“我们必须轻装,速度是我们唯一的优势,也是唯一的生机。任何拖慢我们速度的东西…都必须舍弃。”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终定格在帐篷角落那几箱蒙着帆布的重型装备上。“首先,是所有带不走的重武器。迫击炮、重机枪底座、剩余的火箭弹…全部销毁。”
“销毁?!”一个负责军械的掸族军官失声叫道,脸上写满了肉痛和难以置信,“那都是好不容易才…就算带不走,能不能埋起来?以后也许…”
“没有以后!”陆小龙厉声打断他,眼神锐利如鹰隼,“埋起来留给敌人当战利品吗?还是指望我们哪天能打回来再挖出来?彻底销毁!一颗螺丝钉都不能留给吴登!扎图!”
“在!”爆破专家扎图应声上前,眼中没有丝毫犹豫,只有一种近乎狂热的执行欲。破坏,本就是他最擅长的事情之一。
“你带人,把所有重武器集中到东南角的洼地。安装炸药,要确保彻底炸毁,变成一堆再也无法使用的废铁。动作要快,要隐蔽。”
“明白!”扎图舔了舔嘴唇,没有丝毫废话,立刻点了几个手下,转身就冲向军械堆放处。很快,外面传来了金属拖拽的沉重声响和扎图压低嗓音的指挥声。
处理完死物,接下来,便是活人。帐篷内的空气几乎凝固了,沉重得让人无法呼吸。
陆小龙深吸一口气,这口气吸入得异常艰难,仿佛吸入了铁锈和玻璃渣。他再次开口,声音低沉了许多,却带着一种更令人心悸的决绝:“第二…重伤员。无法自行行走,需要至少两人搀扶或担架搬运的…一律留下。”
“指挥官!”这次忍不住出声的是岩迈,他脸上肌肉抽搐,眼中充满了痛苦和挣扎,“那都是我们的兄弟!他们是为了守住这里才受的伤!我们不能…”
“我知道!”陆小龙猛地打断他,声音第一次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他迅速压制下去,眼神重新变得冰冷坚硬,“正因为他们是我们兄弟,我才不能让他们死在路上!抬着他们,我们根本不可能穿过野人山!他们会死在半路,也会拖累整个队伍,导致所有人一起陪葬!”
他环视着每一个人,目光如刀,逼迫他们面对这血淋淋的现实:“你们告诉我,是让他们在这里,还有一线渺茫的生机(或许政府军会收容伤员),还是让他们在丛林里,在颠簸和绝望中,被所有人看着慢慢痛苦地死去?哪一个更残忍?!”
没有人能回答。理智上,每个人都明白陆小龙是对的。但情感上,这无异于亲手将朝夕相处的战友推向深渊。一种巨大的、无声的悲痛和罪恶感在帐篷里弥漫开来。
“留下…留下他们,不就是让他们等死吗?”一个年轻的SNLA排长声音哽咽。
“不是等死!”陆小龙斩钉截铁,但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会给他们留下尽可能多的药物、食物和清水。藏匿在隐蔽处。他们会活下去,等到…等到我们卷土重来的那一天。”这番话说得他自己都感到一阵虚妄,但他必须给这件事蒙上一层哪怕再薄弱的希望外衣,既是为了安抚留下的人,也是为了减轻执行命令的人内心的负罪感。
“这件事,”陆小龙的目光最终落在岩迈和那位脸上带疤的掸族连长身上,“由你们两位负责。去统计人数,挑选绝对可靠的、心志坚定的弟兄去执行。动作要轻,要快,尽量不要引起恐慌。告诉他们…这是命令,是为了让更多人活下去。”
岩迈死死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渗出血丝。他望着陆小龙,眼神复杂无比,有理解,有痛苦,更有一种被撕裂的忠诚。最终,他重重一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是”,猛地转身,大步流星地冲出帐篷,仿佛多待一秒都会窒息。那位掸族连长也面色惨白地跟了出去。
命令下达了,但真正的煎熬才刚刚开始。
陆小龙走出指挥所,夜幕低垂,星月无光,营地里弥漫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抑寂静。他强迫自己走向东南角的洼地。
那里,扎图正带人忙碌着。一门门曾经在战斗中咆哮、给予敌人巨大杀伤的迫击炮,一挺挺沉重可靠的重机枪,此刻像待宰的牲口一样被堆放在一起。士兵们沉默地往上面捆绑着炸药块,安装着雷管。他们的动作机械而麻木,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但眼神深处是难以言喻的心痛和不舍。这些武器,是他们并肩作战的伙伴,是力量的延伸,此刻却要由自己亲手终结。
“指挥官,”扎图看到陆小龙过来,抹了一把脸上的汗和泥,“布置得差不多了,足够把它们炸回零件状态。”
陆小龙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他看到一个小兵正轻轻擦拭一挺重机枪枪管上的灰尘,动作轻柔得像是在告别一位老友。他没有阻止。
“引爆吧。”良久,陆小龙吐出三个字。
扎图深吸一口气,举起起爆器。所有人员迅速撤离到安全距离。
“为了活下去!”扎图低吼一声,像是给自己打气,又像是为这场毁灭赋予一丝意义,随即猛地按下了起爆器。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撕裂了夜的寂静,冲天的火光短暂地照亮了营地每一张惊惶不安的脸。巨大的冲击波让地面为之震颤,灼热的气浪扑面而来。浓烟和火光中,那些曾经代表着重火力和安全的钢铁巨兽,扭曲、断裂、化为纷飞的碎片和焦黑的残骸。
爆炸声过后,是死一般的寂静。所有目睹这一幕的士兵都愣住了,空气中弥漫开硝烟和金属烧灼的刺鼻气味,更弥漫着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绝望。他们的重火力,他们的依仗之一,就这么消失了。
陆小龙站在原地,火光在他冰冷的瞳孔中跳跃,映照不出丝毫情绪。他的心在滴血,但他不能表现出来。这只是第一刀。
更残忍的一刀,很快到来。
他转向伤员集中的区域。那里,气氛更加凝滞悲惨。岩迈和疤脸连长已经完成了他们的“工作”。他们没有大声宣布,只是带着少数几个心腹,一个个帐篷地低声通知,强行“执行”。
陆小龙看到,岩迈正蹲在一名腹部重伤的年轻士兵面前。那士兵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死死抓着岩迈的胳膊,嘴唇哆嗦着,眼里满是恐惧和哀求,却发不出太大的声音。岩迈低着头,不敢看他的眼睛,只是粗暴地将几个急救包、几块压缩干粮和一壶水塞进他怀里,然后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快速说着什么,像是在重复那套“等待归来”的苍白说辞。最后,他几乎是硬掰开了那名士兵的手,猛地站起身,踉跄着走向下一个。
另一边,疤脸连长的情况更糟。一名断腿的老兵情绪激动,嘶哑地哭喊着:“带我走!我能爬!别丢下我!求你们了!”疤脸连长脸色铁青,猛地拔出匕首,不是对着老兵,而是狠狠扎在旁边的木桩上,低吼道:“这是命令!想让大家都死吗?!留下这些东西,活下去!”他扔下物资,近乎逃跑般地离开,留下那名老兵绝望的呜咽在夜风中飘散。
没有人反抗,重伤员们早已虚弱不堪,他们有的沉默地接受,眼神空洞地望着帐篷顶;有的低声啜泣;有的则用最后的力量,死死攥住来看望他们的、同样即将离开的轻伤员的手,无声地传递着最后的告别。
整个过程中,陆小龙就站在阴影里,像一尊冰冷的石像,默默注视着这一切。他没有上前,没有安慰,甚至没有说一句话。他知道,任何言语在此刻都是虚伪和徒劳的。这道命令来自他,所有的罪孽和痛苦,都必须由他一人承担。他必须让自己心如铁石,才能让其他人保留一丝完成任务的力气和勇气。
他的副官,岩迈,在完成这残酷的任务后,走到他身边,脸色苍白如纸,呼吸急促,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他张了张嘴,想对陆小龙说什么,也许是抱怨,也许是质问,但最终,他只是红着眼睛,嘶哑地问:“…接下来怎么做?”
陆小龙的目光越过他,望向那些被留下的伤员所在的黑暗角落,然后又缓缓扫过那些已经集结起来、面色惶惑不安、等待着最终命令的士兵们。
他看到了恐惧,看到了不解,甚至看到了一丝怨恨。但他也看到了绝境中被迫出的最后一丝服从和期盼。
“清点人数,检查装备。”陆小龙的声音平静得可怕,听不出任何波澜,“每人只带武器、一个基数的弹药、三天口粮。多余的东西,全部抛弃。一小时后…出发。”
壮士断腕,是为了保住身躯。今日舍弃的一切,都是为了明日还能有复仇和重来的机会。这道理冰冷而残酷,但在这片血与火的土地上,这是唯一的生存法则。
陆小龙转过身,不再去看那片弥漫着无声哭泣和绝望的伤员营地。他将所有的情绪死死压在心底,压成一块坚硬冰冷的巨石。今夜,他亲手斩断了退路,也亲手在自己的灵魂上,刻下了一道最深最痛的伤疤。
这伤疤将永远提醒他:今日之弃,是为了来日之取。今日之痛,必要敌人百倍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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