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的黄昏来得格外早，刚过下午四点，北京的天空已是铅云低垂，透着一股沉甸甸的灰蓝色，酝酿着今冬的第一场雪。凛冽的北风卷着胡同里最后几片枯叶，打着旋儿撞在李家四合院朱漆剥落的大门上，发出“哐啷哐啷”的轻响。然而推开那扇厚重的门扉，一股暖融融的、混杂着食物香气的人间烟火气便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门外的寒意。厨房里灯光亮堂，水汽氤氲，灶台上巨大的铁锅里，沸水翻滚，发出“咕嘟咕嘟”欢快而安稳的声响，蒸腾起大团大团乳白色的水汽，带着面粉的微甜气息，弥漫了整个空间。
李念墨系着一条洗得发白的碎花围裙，长发松松挽起，几缕发丝被水汽濡湿，贴在光洁的额角。她站在宽大的案板前，面前是两只巨大的青花瓷盆。一盆里是粉白细腻、揉得光滑柔韧的面团，盖着湿布静静醒发；另一盆里，则是她正在精心调制的饺子馅——新鲜剁好的牛腩肉糜，红白相间，油润诱人，旁边堆着碧绿生青、切得细碎如翡翠末的芹菜。空气里弥漫着牛肉的醇厚、芹菜的清香、姜末的辛辣，还有一丝若有若无、属于上好芝麻油的醇香。
她并未急着搅拌，而是微微俯身，眼神专注得近乎虔诚，如同在进行一场精密的实验。纤长的手指拈起一小撮盐，指尖感受着那细微的颗粒感，然后以一种奇特的、带着韵律的节奏，手腕轻抖，细白的盐粒如同星屑般均匀洒落。接着是胡椒粉、姜末、几滴提鲜的蚝油……她的动作流畅而优美，每一次添加都仿佛在与食材进行无声的对话。就在她最后淋入一圈金黄的芝麻油时——
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盆中原本随意混杂的牛肉粒和芹菜碎，在油脂浸润的瞬间，仿佛被赋予了生命！它们开始极其细微地、自发地移动、调整位置！深红的肉粒与翠绿的菜末，如同最精密的像素点，在无形的磁场中排列组合，几息之间，竟在馅料表面清晰地勾勒出几行极其微小、却结构分明的英文条款：
“Article 3: AI systems shall not be designed to manipulate human neurological reward pathways…” （第三条：人工智能系统不得被设计用于操纵人类神经奖励通路……）
正是全球AI伦理公约的核心条款之一！肉粒与菜末构成的文字，在灯光下闪烁着油润的光泽，如同用生命书写的法典。
“姐，馅调好了吗？面醒得差不多了！”李天枢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少年也系着小一号的围裙，袖子挽到手肘，露出清瘦的手臂，正有模有样地揉着另一块面团。他脸上沾着几点面粉，眼神却亮晶晶的，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活力和对节日的期待。
“好了，这就来。”李念墨应道，眼神从那行由馅料构成的“公约”上移开，嘴角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她拿起一双长竹筷，准备开始搅拌。
就在这时，厨房的门帘被掀开了。一个穿着厚实羽绒服、戴着黑框眼镜的年轻人探进头来，是外甥张小辉。他脸上堆着刻意讨好的笑容，眼神却有些飘忽躲闪，手里端着一只小小的白瓷碗，碗里盛着几个刚包好的、白胖胖的饺子。
“大姨，念墨姐，天枢！”张小辉的声音带着一丝刻意的亲热，“我…我自己学着包了几个饺子，特意加了点老家带来的秘制香料，想着冬至了，给大家尝尝鲜！” 他说着，将碗递向离门口最近的李念墨。
那碗里的饺子，皮薄馅大，看起来与寻常无异。但李念墨的眉头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蹙。她的嗅觉极其敏锐，在张小辉掀帘进来的刹那，一股极其微弱、混杂在牛肉芹菜香气中的、如同冰冷金属与尘土混合的怪异气味，便钻入了她的鼻腔。这气味让她心头掠过一丝寒意。
未等李念墨开口或伸手去接，一直趴在厨房门口暖气片旁打盹的那条老黄狗“阿福”——李家养了十多年的看门犬，忠诚而机警——突然“噌”地站了起来！它耸动着湿润的鼻头，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呜”声，眼睛死死盯着张小辉手中的碗，尾巴不安地小幅度摆动。
张小辉似乎有些紧张，下意识地将碗又往前递了递，带着点催促：“阿福，你也馋啦？来，给你一个尝尝！”
就在碗递到李念墨面前，阿福也凑近嗅闻的瞬间，这条一向温顺的老狗，竟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动作！它猛地向前一窜，速度快如闪电，大嘴一张，精准无比地从张小辉手中的碗里叼走了一个饺子！整个过程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张小辉甚至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
“阿福！吐出来！”李念墨失声喊道，心中警铃大作。
然而已经晚了。阿福叼着饺子，喉咙滚动了一下，竟直接囫囵吞了下去！吞下饺子后，阿福的身体猛地一僵！它那双总是温和湿润的褐色眼睛里，瞬间充满了痛苦和茫然。紧接着，它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哀鸣，四肢剧烈地抽搐起来，庞大的身躯如同被抽掉了骨头，“噗通”一声重重摔倒在地，口鼻处溢出白色的泡沫，身体痛苦地蜷缩成一团！
“阿福！”李天枢惊呼着扑了过去。
就在阿福倒地抽搐、瞳孔开始涣散的刹那，它那双因痛苦而放大的瞳孔深处，竟反射出诡异的光芒！光芒并非来自厨房的灯泡，而是如同微型投影仪般，在它浑浊的眼底清晰地映现出几行密密麻麻的俄文文件标题和一张模糊的、带有双头鹰徽记的医院建筑图纸——标题中“海燕计划”几个俄文单词清晰可辨！如同临死前用生命投射的告密信。
张小辉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手中的碗“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嘴唇哆嗦着，眼神惊恐地扫过倒地的阿福、怒视他的李念墨，以及闻声从里屋走出来的李玄策和方清墨，转身就想往外跑。
“站住。”李玄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骨髓的寒意，瞬间冻结了张小辉的脚步。他没有看张小辉，目光落在痛苦抽搐的阿福身上，那沉郁的眉宇间，疲惫之外，又添了一层深重的、被至亲背叛的冰冷痛楚。
李天枢强忍着愤怒和难过，小心地将阿福挪到角落的软垫上。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厨房里弥漫的悲伤、愤怒和阴谋的气息都吸入肺腑，然后转身回到案板前。
少年清亮的眼神变得异常沉静，甚至带着一种超越年龄的肃穆。他没有理会张小辉的慌乱和李念墨的愤怒，而是默默地拿起姐姐调好的、蕴含着AI公约的馅料，又取过醒发好的面团，开始飞快地擀皮、包馅。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奇特的韵律感。包好的饺子被他极其小心地、按照一种玄奥的方位，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巨大的、由老竹条编成的圆形笼屉上。竹条深褐色，油光发亮，细看之下某些竹条边缘带着不规则的磨损和深色印记——那是从加沙隔离墙废墟中收集、经特殊处理后的材料。
很快，几十个白胖的饺子在笼屉上被排列成了一个完美的、直径尺余的太极阴阳鱼图案！阴鱼和阳鱼的核心，恰好是两枚包裹着特殊馅料的饺子。
笼屉被稳稳地架在了那口翻滚着沸水的巨大铁锅上。灼热的水汽瞬间包裹了饺子，发出更密集的“噗噗”声。就在饺子皮在高温蒸汽下开始变得半透明、微微鼓胀的瞬间——
异象再生！
只见笼屉上，那些排列成太极图的饺子，其半透明的面皮上，竟开始显现出纵横交错的、由面筋自然形成的暗色纹路！纹路并非杂乱无章，而是迅速勾勒、连接，形成一条条清晰的曲线和坐标轴！横轴是时间刻度，纵轴是百分比数字，一条陡峭上扬的红色曲线正在形成——正是美联储自年初以来连续多次暴力加息的路径图！每一个转折点都对应着一次全球金融市场的剧烈震荡！
就在这加息路径图即将触及图表顶端、代表理论极限的虚线时——
“噗嗤！”
一声轻微的爆裂声！太极图阴鱼核心位置的那枚饺子，毫无征兆地破皮了！滚烫的、混合着油脂和汁水的深褐色馅料猛地喷射而出！
滚烫的肉汁并非四溅散开，反而如同被无形的刻刀引导，带着灼热的能量，精准地喷洒在下方空着的竹制笼屉底板上！
“嗤嗤嗤——”
一阵轻微的灼烧声响伴随着奇异的焦香。肉汁接触竹板的刹那，如同强酸蚀刻金属，竟在深褐色的老竹篾上，清晰地“烧”出了一行焦黑色的、边缘带着熔融痕迹的英文字母：
“pAUSE RAtE hIKES” （暂停加息）！
厨房另一侧。
方清墨一直沉默地看着这一切。她没有去质问张小辉，也没有去看那笼屉上的奇景。她的目光落在灶台边一根不起眼的擀面杖上。这擀面杖通体呈深沉的紫檀色，油润光滑，显然是用了很多年的老物件。杖身阴刻着密密麻麻、蝇头小楷的《伤寒论》条文，字迹古朴遒劲。
就在李天枢的饺子破皮、肉汁蚀刻出“暂停加息”字样的同时，方清墨仿佛心有所感。她伸出右手，极其自然地握住了那根擀面杖的中段。指尖无意中拂过杖身某个微小的凸起——那是一枚嵌入紫檀木深处、如同微型仪表盘般精密、闪烁着幽蓝色冷光的装置——劳伦斯聚变装置的点火计时器核心部件。
就在她指尖触及那冰冷装置的瞬间——
擀面杖杖体上阴刻的《伤寒论》条文，那些古老的汉字笔画凹槽里，骤然流动起金色的光芒！金光如同活水，沿着“太阳病…脉浮紧…发热恶寒…”的字迹蜿蜒流淌。
更神奇的是，方清墨面前案板上，那块被她揉好、用湿布盖着、正在二次醒发的巨大面团，仿佛受到了无形能量的刺激，竟开始剧烈地膨胀、蠕动！面团表面鼓起一个又一个大泡，如同地下有活物在挣扎！
“噗！”
面团猛地向上隆起、撕裂！原本光滑的表面被内部一股强大的力量撑开、延展！短短几息之间，整块面团竟自发地摊开、塑形，变成了一幅巨大、清晰、覆盖了整个案板的南美洲地形地貌图！亚马逊雨林、安第斯山脉、拉普拉塔平原…纤毫毕现！
而在代表巴西国土位置的“面团”上，一片区域的金黄色泽（或许是渗出的油脂或蛋液）格外浓郁。这片金色缓缓流动、凝聚，最终清晰地显现出一页文件的影像！文件的页眉是金砖国家的联合徽记，下方是几行庄重的签字栏位，其中第一个签名栏内，一个龙飞凤舞的葡萄牙文签名正由虚转实，墨迹未干——正是巴西总统签署金砖扩容协议的签名页！
厨房里一片死寂。只有铁锅里沸水翻滚的“咕嘟”声，阿福在角落痛苦而微弱的呻吟，以及张小辉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李玄策缓缓走到案板前，目光扫过竹笼屉上那焦黑的“暂停加息”字样，又落在面团构成的南美地图和巴西位置上那金色的签名页上。他伸出手，指尖并未触碰那滚烫的笼屉或奇异的面团，而是轻轻拂过那根流淌着《伤寒论》金文的擀面杖。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被北风刮过荒原，在这充满了食物香气、背叛气息和未来图景的冬至厨房里响起：
“念墨，天枢，”他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屋顶，望向铅云密布、即将落雪的天空，“看见了吗？这馅里的毒，这笼屉上的火，这面里的江山……”他收回目光，落在儿子和女儿同样写满复杂情绪的脸上，疲惫的眼底深处，那点不灭的星光依旧在挣扎，“……冬至的饺子，包进去的从来不只是肉和菜，是人心在冰天雪地里，那点不肯熄灭的、又暖又烫的念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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