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扁担的吱呀声和锄头的铿锵声中一天天过去。白鹿滩的麦子,就在这两种声音的交织里,一寸寸地拔节,抽穗,慢慢由青转黄。互助会的作用显现了出来,十几户人家的地,没有一亩耽误了农时,就连地头的杂草,都比往年拾掇得干净。
转眼到了麦收时节,整个白鹿滩都浸在一片金黄色的麦浪里。风一吹,麦穗沉甸甸地摇晃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成熟的谷物香气,闻着就让人心里踏实。
南坡地,那道由鹿承祖划下的地埂两边,景象却有些不同。白家那六亩地,麦穗饱满得像是要炸开,麦秆粗壮挺拔,一片望过去,金灿灿的,几乎看不到一点杂色。而鹿家那四亩地,麦子长得明显稀疏了些,麦穗也要小上一圈,更扎眼的是,金黄的麦浪中,夹杂着一丛丛高出麦穗的青绿色稗草,像是一块上好的绸缎上,溅了许多洗不掉的绿泥点子。
收割那天,整个白鹿村的人,不管是入了会的还是没入会的,都跑来南坡地看热闹。打谷场就设在地头,白家和鹿家各占一边,楚河汉界,分得清清楚楚。
白煜田没怎么说话,只是卷起裤腿,第一个走进了麦地。白家的男人和半大孩子们,一个个精神抖擞,挥舞着镰刀,刷刷刷地割着麦子。妇女们则跟在后面,麻利地捆着麦个子。互助会的乡邻们也没闲着,帮着往打谷场上运送麦捆,整个场面热火朝天。
鹿家那边,鹿承祖领着五个雇工,也在埋头苦干。只是他每割倒一片麦子,看到里面夹杂的稗草,脸就黑上一分。他心里明白,这是当初送假麦种不成,自家地里却因为没仔细挑种,遭了报应。
脱粒用的是最原始的连枷,几个人围着一堆麦捆,轮流起落,“啪!啪!啪!”的声音,清脆而富有节奏。汗水顺着庄稼人的脊背往下淌,在古铜色的皮肤上留下一道道白色的盐渍。
一直忙到日头偏西,两家的麦子才全部归了仓。最后一道工序是过秤,这也是最牵动人心的一环。
白煜田让白承业把磅秤抬到场院中央,他亲自掌秤。第一袋麦子放上去,秤杆高高翘起,白承业在秤杆上移动着秤砣,最后稳稳地停在了一个刻度上。
“一百零八斤!”白承业高声报出数字,声音里透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兴奋。
围观的乡邻们发出一阵惊呼。一亩地能收多少斤,他们心里都有数。这一袋子就一百多斤,那这六亩地的收成可就吓人了。
一袋,两袋,三袋……随着数字不断报出,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最后,白承业拿着账本,走到场院中央,清了清嗓子,大声宣布:“白家南坡地六亩,共收麦一千八百三十六斤,合十八石又三斗六升!”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天爷呀!一亩地收了三石多!”
“这‘旱地龙’真是神种啊!”
王老汉激动得老脸通红,他也没想到自家留的这点老种子,到了白家人手里,能种出这么高的产量。
轮到鹿家过秤了。鹿承祖的脸已经成了猪肝色,他硬着头皮让雇工把麦子抬上秤。
“九十二斤!”
“八十九斤!”
……
报出的数字,明显比白家那边要低上一截。最后,鹿家的管家鹿三泰拿着算盘,扒拉了半天,才用蚊子哼哼似的声音报出结果:“鹿家南坡地四亩,共收麦一千零二十斤,合十石又二斗。”
算下来,一亩地才将将两石五斗,比白家足足少了五斗多。
胜负已分,高下立判。
鹿承祖站在那里,只觉得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针一样扎在他身上,脸上火辣辣的。他不服气,冲着人群嚷道:“不就是运气好吗?有什么了不起的!明年,明年指不定谁家收得多呢!”
白煜田这时才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脸上带着笑,手里却捧着那本《农桑杂记》。他对鹿承祖说:“承祖侄儿,你说错了。这不是运气,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本事。你看,这书上,不但教人怎么辨种,还教人怎么施肥,怎么看节气。你想学,我不拦着,我也可以教你。咱们白鹿滩的地,就该长出最好的粮食来。”
他这番话说得坦坦荡荡,不带一丝嘲讽,却比任何嘲讽都让鹿承祖难堪。这等于是告诉所有人,鹿家输的不是地,不是力气,是输在了祖宗传下来的“道”上。
鹿承祖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狠狠地一跺脚,带着雇工,灰溜溜地走了。
乡邻们一下子就把白煜田给围住了。
“白先生,你那本书,能不能也借俺们看看?”
“是啊白先生,这挑种的法子,也教教俺们吧!”
白煜田把手一挥,朗声笑道:“书是祖宗传下来的,不能外借。但这挑种、施肥的法子,是死的,人是活的。从明天起,大伙儿谁想学,尽管来我这儿,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我白煜田只盼着一件事,就是让咱们白鹿滩的乡亲们,家家户户都能吃上饱饭,年年都有个好收成!”
人群再次爆发出欢呼声,经久不息。
当天夜里,白家的窝棚里灯火通明,族人们聚在一起,吃着新麦做成的馍馍,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就在这时,院墙外“嗖”地一声,飞进来一块石头,“砰”地砸在门板上,发出一声闷响。
众人都是一惊。白承安第一个反应过来,抄起一根木棍就冲了出去。院子里空荡荡的,只有那块拳头大的石头,孤零零地躺在地上。石头上,用一根麻绳绑着一张揉得皱巴巴的纸条。
白承安解下纸条,展开一看,上面用歪歪扭扭的毛笔字写着一行凶狠的大字:“再跟鹿家作对,小心一把火烧了你家的草屋!”
他拿着纸条走进屋里,递给白煜田。白煜田接过来看了看,眼神在那几个字上停留了片刻。他想起了前些日子,鹿家管家送假麦种时,曾写过一张收条给他,说是回去好跟老爷交差。那收条上的字迹,虽然刻意写得工整,但那笔画的顿挫和结构,跟这纸条上的字,竟有七八分的相似。
白承安也想到了这一点,低声问:“大哥,这肯定是鹿家管家写的!要不要……”
白煜田摆了摆手,把纸条凑到油灯上,火苗“呼”地一下窜起,很快就把纸条烧成了灰烬。他对白承安说:“声张出去有啥用?没抓到现行,就是空口白话。他不是想烧咱的草屋吗?那咱们就争口气,尽快把这草屋,换成他们烧不动的砖瓦房!这事,先忍着。”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鹿家大院的方向,那边的灯火已经熄了,整个院子都沉浸在一片死寂的黑暗里。白煜田的眼睛在黑夜里,却亮得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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