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白鹿滩上，没什么暖意。白煜田没带别人，只身一人，拄着根平日里量地用的竹竿，走进了鹿家那扇半开半掩的大门。
院子里冷冷清清，那片停工的药材铺地基，在冬日里显得愈发萧条。鹿三位正披着一件半旧的羊皮袄，坐在廊下晒着太阳，眼神空洞地望着院墙上剥落的墙皮。那场官司，像是抽走了他的精气神，让他一下子老了十岁。
看到白煜田进来，他浑浊的眼珠才动了一下，嘴唇翕动了几下，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没说出口。倒是从屋里闻声出来的鹿承祖，一看到白煜田，眼神里立刻又燃起了那股子戒备和怨恨。
“你……你来干啥？”
白煜田没理会他，径直走到鹿三位面前，将手里的竹竿往地上一顿，开门见山地说：“鹿老爷子，我今天来，是想跟你商量一下西坡地的事。”
一听到“地”字，鹿三位的眼神里才恢复了一点神采。土地，是庄稼人的命根子，也是他鹿家在这白鹿滩安身立命的根本。
“西坡地……你想怎么样？”鹿三位沙哑地问。
“那十几亩地，一直荒着，可惜了。”白煜田的语气很平静，像是在说一件跟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我跟乡亲们商量了一下，有两个章程。第一，你们鹿家要是还有余力，就趁着开春把它种上。地是公家的，但谁种谁收，这没问题。不过，既然是占着公家的地，就得按市价，给乡亲们交租子。一亩地，一年一石粮，不算多吧？”
鹿承祖一听，立刻就炸了毛：“交租子？凭什么！那地是我们鹿家最早圈下的，就算是荒着，也是我们鹿家的！”
白煜田的目光转向他，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最早圈下？有官府的地契吗？还是有县衙的文书？要是都没有，那就是无主荒地。朝廷的法度，无主荒地，百姓可以开垦，但决不允许任何人圈占着不种，让好好的土地白白荒芜。这个道理，要不要我陪你去县衙，再跟县太爷请教请教？”
“县太爷”三个字，像一盆冷水，把鹿承祖浇了个透心凉。他想起了自家老爹被戴上枷锁的样子，脖子一缩，没敢再吭声。
白煜田又把目光转回到鹿三位身上：“这是第一个章程。第二个章程，要是鹿家现在人手不足，实在没力气去开垦那片地，那也没关系。就把地退出来，由村里按人头，分给那些缺地的乡亲们去种。我们白家，一分一毫都不要。鹿老爷子，你看，这两个章程，哪个更公道？”
他把问题抛给了鹿三位，也把鹿家逼到了一个无路可退的墙角。
种，就要交租，等于承认了这地不是鹿家的私产。不种，就要把地吐出来，眼睁睁看着白煜田拿这十几亩地去收买人心。无论选哪个，鹿家都是输家。
鹿三位枯坐在椅子上，半天没有说话。院子里的北风，吹得廊下的灯笼骨架“吱吱”作响。他的手指在羊皮袄的袖口里，死死地抠着，指甲都陷进了肉里。他一辈子要强，何曾受过这样的气？可眼下的形势，他比谁都清楚。白煜田如今是新科举人，在县太爷面前说得上话；在村里，更是人心所向，一呼百应。鹿家，已经没资本再跟他硬碰硬了。
“爹……”鹿承祖看着父亲那张灰败的脸，小声地叫了一句。
鹿三位像是没听见。他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白煜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屈辱、不甘，还有一丝深藏的怨毒。最后，这些情绪都化作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就按……你说的第一个章程办吧。”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从喉咙里挤出这几个字。“开春……我们种，一亩地……一石粮的租子……我们交。”
说完，他便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可以走了。那副模样，像是一尊瞬间风化了的石像。
白煜田没再多说一句，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鹿家大院。
消息传开，整个白鹿滩都沸腾了。乡亲们做梦都没想到，那片被鹿家霸占了多年的荒地，竟然能凭着白先生的三言两语，就变成了全村人都能分红的“公地”。一亩地一石粮的租子，十几亩地就是十几石粮食，分到各家各户，虽不多，却足够让这个冬天过得更踏实实一些。
“白先生真是咱们的活菩萨！”
“就是！办事公道，还不占私！”
赞誉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白家的声望，在白鹿滩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
夜里，鹿家的灯，又亮到了很晚。
鹿承祖看着自家老爹那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的恨意，像野草一样疯长。他不甘心地说：“爹！难道咱们就这么认栽了？以后在这白鹿滩，就得一直被他白家压着？”
鹿三位猛地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在昏暗的油灯下，闪着幽幽的光，像一匹蛰伏在暗处的饿狼。
“认栽？”他冷笑一声，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现在认栽，是为了以后不栽更大的跟头。你看着吧，他白煜田不是能耐吗？不是会挖渠吗？不是会种地吗？可这老天爷的脾气，他说了不算。”
他凑到儿子耳边，声音压得极低，充满了阴冷的寒意：“我看了天时，今年冬天雪少，开春怕是要大旱。等到了明年天旱的时候，他那条白鹿渠，水又能有多少？到时候，全村人的地都等着水救命，可这村里最大、最深的那口井，在谁家的地界上？”
鹿承祖的眼睛，瞬间就亮了。他失声叫道：“在……在咱们药材铺那片地基上！”
“对！”鹿三位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狰狞的笑意。“那口井，是我爷爷那辈花大价钱请人打的，深不见底，再旱的天，也从没干过。到时候，这井水，我想给谁用，就给谁用；我想卖多少钱一担，就卖多少钱一担。他白煜田的地要是渴死了，我看他拿什么跟我斗！我看那些捧着他的乡亲们，是来求他，还是来求我！”
父子俩在昏暗的灯光下对视着，眼中都闪烁着一种病态的兴奋。一场更大的、围绕着水源的阴谋，正在这间屋子里，悄然成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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