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承祖在祠堂门口,结结实实地跪了三天三夜。
这场漫长而又屈辱的惩罚,像一场公开的处刑,彻底碾碎了他身上最后一丝傲气。当他被家人搀扶回去的时候,整个人,已经像一根被抽掉了筋骨的面条,再没了往日的精气神。
经此一事,鹿家,在白鹿滩,算是彻底地,倒了。
白鹿村,则在乡约的护持下,迎来了一段真正意义上的、前所未有的安宁与兴旺。
秋收过后,农闲时节,白承业终于有时间,来完成那件他一直记挂在心上的大事——将《白氏族谱》,最终定稿。
这不再是一次简单的续写,而是一次对白家迁来白鹿滩这十几年历史的全面梳理和总结。
祠堂的书房里,灯火通明。白承业、白承安、周秀才,还有村里的几位耆老,围坐在一张巨大的八仙桌旁。桌上,摊着一本崭新的、用上好桑皮纸装订而成的空白谱书。
白承业亲自执笔,蘸饱了浓墨。他看着眼前这些与他一同经历了无数风雨的亲人、师长和乡邻,深吸一口气,落下了笔。
他首先,将那三条新增的“传家宝保护条款”,工工整整地,誊写在了族谱的扉页之上,作为白氏一族,继“耕读为本”之后,最重要的一条传家铁律。
然后,他才翻开正文,开始从始祖,一笔一画地,往下梳理。
“始祖:白煜田,字敬之。原籍京畿,于光绪元年乙亥,避祸迁居白鹿滩,为本支立基始祖。公天性刚直,仁义为怀,带领族人,立足荒滩,开渠引水,兴办蒙学,订立乡约,居功至伟。于光绪十三年丁亥,会试中贡士第三十六名,为光耀门楣,因母病重,弃殿试而归乡。卒于光绪十五年己丑,享年五十三。妻,魏氏,生二子。”
他写得很慢,很认真。父亲的一生,仿佛又在他眼前,一幕幕地,重新上演。
写完始祖,他顿了顿,才接着往下写。
“长子:白承业,煜田长子,字守中。继任族长,秉承父志,护佑乡邻,修缮水利,完善乡约。妻,赵氏。生二子。”
他将自己的名字写下,随即,笔锋一转,落在了下一代。
“长子之长子,为吾族第三代:白景琦。”
他写到这里,特意抬起头,看了一眼正坐在下首,帮着研墨的儿子。白景琦今年已经十七岁,长得身材魁梧,眉宇间,既有他的沉稳,又透着一股子年轻人特有的英气。
白承业微微一笑,继续落笔。
“次子,为吾族第三代:白景明。”
写完自己的这一支,他又翻开另一页,开始书写弟弟白承安的谱系。
“次子:白承安,煜田次子,字守正。性聪慧,善计谋,辅佐其兄,管理族务,功不可没。妻,钱氏。生一子。”
“次子之子,为吾族第三-代:白景轩。”
他将白氏嫡系两支的谱系,清晰地,定了下来。然后,他又将白承福等旁系族亲的姓名、家事,一一补录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他并没有停笔。他翻到了族谱的最后几页。
“承安,周先生,”他开口说道,“我意,在这族谱之后,再添一篇《白鹿村记》。将我族迁来此地之后,所经历的诸如开渠、挖碑、立约、办学等大事,一一记录下来。不光是为了记我白家之功,更是为了让后世子孙,知晓今日之安宁,来之不易。”
周秀才抚须赞道:“族长此举,大善!族谱记血脉,村记述风雨,二者合一,方成一部完整之史。后世子孙读之,方知创业维艰,守成不易。”
于是,在接下来的几个晚上,白承业便与周秀才一起,将这十几年来的风风雨雨,都化作了笔下的文字。
“……光绪十四年,大旱,鹿家囤粮,欲以民生为注,与我族豪赌。幸我父早有预见,开仓放粮,救百姓于水火……”
“……光绪十五年,族长白煜田薨。新任族长白承业,提议扩建祠堂,两族共祭。鹿氏族长鹿承祖,感念旧恩,捐银五十两。两族合力,恩怨尽消……”
他写得极为客观,不偏不倚,功是功,过是过。
当他写到最后一代,也就是他儿子白景琦这一代时,他停下了笔。他看着自己那已经长-大成人的儿子,心中,充满了期盼。
他提起笔,饱蘸浓墨,在“第三代:白景琦”的名字下面,又添上了一行。
“第四代:白嘉轩,景琦长子。”
白嘉轩,这个名字,是他亲自给长孙取的。“嘉”,是美,是善;“轩”,是器宇轩昂。他希望自己的这个孙儿,能像他的名字一样,一生行善,一生磊落。
他将这四个字,写得格外用力,也格外郑重。
至此,这部全新的《白鹿白氏族谱》,才算真正地,落下了最后一笔。
白承业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捧着这部承载着家族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族谱,只觉得,自己终于,可以去向父亲的在天之灵,交差了。
按照父亲当年的做法,他将族谱,工工整整地,抄录了三份。
一份,用黄绫包裹,郑重地,放入了祠堂神龛的暗格之内,与那枚铜扳指,放在了一起。
一份,留于自己身边,以便日后,随时增补。
而最后一份,他则亲自,用一个精致的木匣装好,送往了县衙,交由县太爷,备案存证。
“大人,”他对县太爷说,“此谱,不仅记我白氏血脉,更录我白鹿村风雨。有官府备案,则成信史。后世子孙,不敢妄改,亦不敢或忘。”
鹿承祖听说白家的族谱,竟送去官府备了案,心里,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他看着自己儿子鹿兆山那张天真无邪的脸,又看了看自家那本因为“东洼地”事件而迟迟不敢动笔的旧族谱,心里,第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危机感。
他知道,白家,已经把他们的历史,写进了官府的档案里。而他鹿家的历史,那些不清不楚的田产,那些见不得光的交易,若是再不厘清,怕是早晚,要被雨打风吹去,甚至,成为别人攻击自己的把柄。
他把那本被自己藏在墙洞里、已经有些发霉的《土地账本》,取了出来。他看着上面那些记录着家族“原罪”的字迹,咬了咬牙,像是下了一个极大的决心。
他要把这本账本,永远地,藏起来。藏到一个,任何人都找不到,连官府和白家,都发现不了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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