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白鹿滩,夜格外地长,也格外地冷。北风像一把没有形状的刀子,刮过光秃秃的土地,发出鬼哭一样的呜咽声。各家各户都早早地熄了灯,只有偶尔几声狗吠,给这死寂的村庄添上一丝声响。
后半夜,万籁俱寂。一团微弱的火光,像个鬼火,在鹿家院墙的阴影里闪了一下,随即又熄灭了。片刻之后,一个黑影从那阴影里溜了出来,猫着腰,借着田埂和草垛的掩护,悄无声息地摸向白家的院子。
黑影的目标很明确,是院子角落里那间用来存放农具和种子的草屋。那是白家最早搭起来的窝棚之一,经过一整个秋天的风吹日晒,屋顶的茅草和墙体的麦秆都干得像一堆引火的柴禾。
黑影在草屋的墙角下蹲了很久,仔细听着院内的动静。除了风声,什么也听不到。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火折子和一小捆用油浸过的麻绳,熟练地点燃了麻绳的一头,火苗“呼”地一下窜了起来,映亮了一张因紧张而扭曲的脸——正是鹿承祖。
他不再犹豫,将燃烧的麻绳塞进了草屋墙根最干燥的一处麦秆堆里。火舌舔上干枯的麦秆,立刻像是饿狼见到了羔羊,瞬间蔓延开来。只听“噼啪”一声轻响,火势迅速扩大,借着风势,沿着墙壁,贪婪地向上吞噬。
鹿承祖看着火光映红了半个院子,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快意。他没有多停留,转身就钻进了茫茫的夜色里,仿佛从未来过。
“走水啦!走水啦!”
最先发现火情的是负责夜里守卫族堂的白煜光。他半夜起来小解,一出门就看到了那片冲天而起的红光,吓得魂飞魄散,扯开嗓子就喊了起来。
凄厉的呼喊声划破了白鹿滩的宁静。白家的院子里,一盏盏油灯接二连三地亮了起来。白煜田第一个从屋里冲出来,看到那间被大火吞噬的草屋,眼睛瞬间就红了。那里面,存放着全族人过冬的口粮和来年春耕的种子!
“快!救火!”他嘶哑地吼道。
白家族人,不论男女老少,都从屋里跑了出来。男人们端着水盆,提着水桶,从水缸里舀起冰冷的井水,一趟趟地往火场上泼;女人们则拿着湿透的被褥和麻袋,奋力地扑打着外围的火苗。
王老汉、李二婶等乡邻也被惊醒了,一个个提着水桶就往这边跑。一时间,小小的白家院落里,人声、水声、火焰的爆裂声,交织成一片。
火势太大,又借着风,泼上去的水,往往还没落到火苗上,就被蒸发成了白茫茫的水汽。那间草屋,就像一个巨大的火炬,在寒冷的冬夜里熊熊燃烧,屋顶很快就烧塌了,发出“轰”的一声巨响,溅起漫天的火星。
众人奋力扑救了近一个时辰,直到把家里的几口大水缸全都舀空,才勉强将大火控制住,没有蔓延到旁边的住屋和新建的族堂。
火,终于熄了。
原来的草屋,已经变成了一片焦黑的废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水汽混合在一起的古怪气味。烧焦的木梁和墙体,还在冒着缕缕青烟,像是在为这场灾难做着无声的控诉。
白承业冲进废墟里,用手扒拉着滚烫的灰烬,想从里面找出一点幸存的粮食,可扒出来的,除了黑炭,还是黑炭。他跪在废墟中,看着满地的焦黑,一拳狠狠地砸在地上,眼泪混着脸上的黑灰,淌下两道清晰的泪痕。
“爹……全……全没了……”
族人们看着这片废墟,一个个都沉默了,脸上写满了绝望和悲戚。这把火,烧掉的不仅是粮食和种子,更是他们对来年春天的所有指望。
白煜田站在废墟前,脸色在残余火光的映照下,显得异常阴沉。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哭喊,只是静静地站着,一双眼睛,像鹰一样,一寸一寸地扫视着火场周围的每一寸土地。
天边渐渐泛起了鱼肚白,微弱的晨光给这片焦黑的土地镀上了一层惨淡的灰色。
白承安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一根烧得只剩下半截的木棍,在灰烬里小心翼翼地翻找着什么。他翻得很仔细,连一块烧焦的土疙瘩都不放过。
忽然,他的木棍停住了,轻轻地拨开一层浮灰,一个不起眼的小东西露了出来。那东西黑乎乎的,已经被熏得看不出原样,但形状,却像是一根烟杆的杆头。
白承安俯下身,用木棍把它挑了出来,吹了吹上面的灰。借着晨光,他看清了,那确实是一根烟杆,黄铜的锅头,紫竹的杆身已经烧焦了一半。但在那残余的杆身上,他看到了一点与众不同的东西——一圈模糊的红色漆痕。
他的心猛地一跳。他想起来了,前些日子,鹿家的那几个雇工来工地闹事的时候,其中领头的一个,嘴里就叼着这么一根烟杆。那烟杆的杆身上,就有一圈一模一样的红漆标记,据说是他们那个村子出来的木匠,特有的手艺标记。当时,他还觉得那红圈挺别致,多看了两眼。
他拿着那半根烟杆,快步走到白煜田面前,压低了声音,把自己的发现说了一遍。
白煜田接过烟杆,放在手心里掂了掂,又仔细看了看那圈红漆。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把烟杆用一块干净的布小心翼翼地包了起来,贴身收好。
然后,他才转过身,对着垂头丧气的族人们说:“都别哭了!哭能把粮食哭回来吗?房子烧了,可以再盖;粮食没了,可以再去挣。只要我们人还在,手脚还在,就饿不死!”
他指着旁边那座已经封顶的族堂,声音陡然拔高:“从今天起,把剩下的农具和没烧完的东西,都搬到族堂里去!那里是砖瓦的,火烧不着!承安,你安排一下,以后夜里,多派两个人,就在族堂里外守着。我倒要看看,谁还敢来放第二把火!”
他的话,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每个族人的心上。大伙儿抬起头,看着那座在晨光中巍然屹立的族堂,原本绝望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一点光。
鹿家大院里,鹿承祖一夜没睡。他竖着耳朵听了一夜的动静,直到后半夜那阵嘈杂的救火声传来,他才心满意足地躺下。
第二天一早,管家就跑来向他和他爹鹿三位报喜。
“老爷,少爷,成了!白家那间放粮食的草屋,昨晚烧了个精光!”
鹿承祖得意地笑了起来:“烧了他们的农具,烧了他们的种子,我看他们这个冬天怎么过,明年春天拿什么种地!”
鹿三位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喝着粥,脸上却不像儿子那么兴奋。他放下碗,擦了擦嘴,才不紧不慢地问管家:“火场上,可留下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管家摇了摇头:“没听说。火那么大,就算有啥,也早烧成灰了。”
鹿承-祖也拍着胸脯,满不在乎地说:“爹,你放心吧,我做事干净得很,连脚印都抹了。那火折子和麻绳,也早扔进渭河里去了。他们就算怀疑是咱们干的,没证据,也只能干瞪眼!”
鹿三位没再说话,只是拿起桌上的紫砂茶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总觉得,那个姓白的,不是个能吃哑巴亏的主儿。这事,恐怕没这么容易了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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