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承祖那一声“扑通”,跪得结结实实。膝盖砸在坚硬的泥地上,扬起一片尘土。他顾不上疼,也顾不上周围乡邻们投来的鄙夷目光,就那么跪在地上,一步一步,用膝盖挪到了白家院门口。
院子里,道贺的乡邻还没散去,看到这一幕,欢笑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这个不久前还神气活现,此刻却狼狈如狗的鹿家少爷身上。
“白……白大叔……”鹿承祖抬起头,那张平日里总是挂着倨傲的脸,此刻被泪水和泥土糊得一塌糊涂。“求求您……求求您跟县太爷说句好话,救救我爹吧!我爹他……他是一时糊涂,他要是坐了牢,我们鹿家就……就完了!”
他一边说,一边“砰砰砰”地磕起头来,额头撞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白承业站在一旁,看着这个害得自家粮仓被烧、几次三番想置白家于死地的仇人,此刻跪在地上摇尾乞怜,心里没有一丝快意,反倒觉得一阵说不出的烦恶。他冷哼一声,正要开口说几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的风凉话,却被白煜田一个眼神制止了。
白煜田缓缓地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他没有去扶跪在地上的鹿承祖,也没有说一句客套话。他只是静静地站着,看着他,看了很久,久到鹿承祖连头都不敢再抬起来。
“你爹做错了事,就该受官府的惩罚。这是天经地义的道理。”白煜田终于开口了,声音里听不出喜怒。
鹿承祖的身子猛地一颤,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他以为,这是白煜田在拒绝他。
院子里的乡邻们也纷纷议论起来。
“就是!不能救!像鹿三位那种人,就该让官府好好治治他!”
“白先生,你可不能心软啊!你忘了他们是怎么对你的了?烧你的粮仓,偷你的牛!”王老汉更是激动地喊道。
白煜田抬起手,往下压了压,院子里顿时又安静了下来。他的目光扫过一张张义愤填膺的脸,最后又落回到鹿承祖的身上。
“但是……”他话锋一转,“你爹虽然有错,但罪不至死,也还没到家破人亡的地步。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把事情做绝了,对谁都没好处。”
他走到鹿承祖面前,弯下腰,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可以去县衙,帮你爹说句话。但你要记住,我不是在帮你,也不是在帮鹿家。我是在帮白鹿滩,留一份安宁。你,懂吗?”
鹿承祖愣愣地看着他,一时没能明白这话里的深意,只是下意识地拼命点头,嘴里含糊不清地念叨着:“懂,懂……谢谢白大叔,谢谢白大叔……”
白煜田直起身,对白承业说:“去,备车,我们去县衙。”
马车在乡邻们复杂难明的目光中,驶向了县城。
县衙大堂上,县太爷正为如何处置鹿三位和胡主考而头疼。科举舞弊是泼天的大案,按律,两人都该革去功名,发配充军。可胡主考是上面派下来的,背后牵扯着府台大人的颜面;鹿家在县城也有些根基,真要是办重了,怕是会惹出不少麻烦。
就在这时,衙役来报,新科举人白煜田求见。
县太爷精神一振,连忙有请。他知道,白煜田是这案子里最关键的“苦主”,他的态度,至关重要。
白煜田走进大堂,先行了大礼。县太爷赐座之后,他才缓缓开口:“大人,草民今日前来,是为鹿三位一案。”
“哦?白举人有何高见?”
“高见不敢当。”白煜田站起身,拱手道,“鹿三位行贿舞弊,败坏考场风气,于国法不容,理应重罚。此其一。但其二,鹿三位毕竟是白鹿滩的乡民,其行贿之举,虽有贪图功名之私心,却并未对乡试结果造成实际的恶果。草民的卷子,大人想必也看过了,并未受到丝毫影响。”
他顿了顿,接着说:“草民以为,惩前毖后,治病救人,方是王道。鹿三位之错,在于心术不正,而不在于酿成大祸。若因此就让他家破人亡,发配边疆,恐非圣上仁德教化之本意。况且,白鹿滩百废待兴,正需乡邻和睦,戮力同心。若因一人之过,而使两家结下死仇,于地方安宁,亦是无益。”
“所以……”县太爷捋着胡须,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所以草民恳请大人,能法外开恩。对其行贿之举,可处以重罚,罚没之银两,充作县里办学的经费,以儆效尤。至于牢狱之灾,还望大人能从轻发落,让他戴罪回家,好生反省。如此,既彰显了国法之威严,又体现了大人您爱民如子之仁心。”
一番话说得不卑不亢,有理有据。既维护了国法的尊严,又为对方求了情,还顺便给县太爷戴了顶高帽子,让他有了一个既能严办、又能轻判的台阶下。
县太爷听完,抚掌大笑:“好!好一个白举人!有见识,有胸襟!本县就依你所言!”
他当即下令,主考官胡某,革职查办,听候上宪发落;鹿三位,免去牢狱之灾,但罚银一百两,充作本县的办学经费。
判决一下,皆大欢喜。县太爷保住了自己的乌纱帽,白煜田赢得了“以德报怨”的美名,鹿家也避免了家破人亡的厄运。
几天后,鹿三位被放了回来。他像是大病了一场,整个人都脱了形,头发白了一半,走路都需要人搀扶。他没有登门道谢,只是让管家默默地送来了一些上好的伤药和几匹绸缎。他那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的心,还没能从怨恨和后怕中缓过劲来,拉不下那张老脸。
白煜田中举和鹿家被罚的消息,像一阵风,吹遍了白鹿滩的每一个角落。乡邻们看着白家的眼神,除了尊敬,又多了一丝敬畏。他们知道,这位白先生,不仅有读书的本事,更有做人的胸怀。
王老汉找到正在族堂里规划开春农事的白煜田,一脸佩服地说:“白先生,您真是宰相肚里能撑船啊!那鹿家这么对你,你还帮他说话。要我说,就该趁这个机会,让他把之前霸占着没种的西坡地,也给吐出来!”
西坡地,是白鹿滩另一片相对平坦的荒地,比南坡地要贫瘠一些,但也有个十几亩。之前一直被鹿家占着,却因为人手不够,一直荒着没种。
白煜-田放下手里的笔,沉思了片刻。他走到门口,望着西边那片在冬日阳光下显得有些萧瑟的土地,缓缓开口道:“地,是要拿回来的。但不是用‘抢’的,也不是用‘逼’的。”
他转过身,对王老汉和在场的几个乡邻说:“这样吧。我去问问鹿家,看他们愿不愿意种。要是愿意种,那就按亩交粮给乡邻,就算是他租了乡亲们的地;他要是不愿意种,那这地,就该按人头,分给村里没地或地少的人家。咱们一切,都按规矩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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