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承祖的两个月苦役，干得结结实实。
白承安每日里都亲自盯着，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鹿承祖从一个养尊处优的少爷，变成了扛石头、和泥浆的苦力，两个月下来，人黑了，也瘦了，手上磨出了厚厚的老茧，那股子嚣张气焰，也被磨平了不少。
白鹿滩，似乎真的迎来了一段难得的平静。
然而，对于鹿三位来说，平静，只是为了酝酿下一次的风浪。他每日躺在病榻上，看似修身养性，脑子里，却在不停地盘算着他那个“软办法”。
硬的斗不过，那就从根上挖。他白煜田的根是什么？一是那份收买人心的《乡约》，二是那个替他教书育人、巩固声望的周秀才。
《乡约》已经签了，明着反抗不得。但周秀才，是个活生生的人。是人，就总有价钱。
这天，他把管家鹿三泰叫到了床边。
“三泰，”他有气无力地吩咐道，“你去账房，取十两银子。五两，用红纸包好。另外五两，你揣在身上。”
鹿三泰有些不解：“老爷，您这是……”
“你去一趟白鹿蒙学。”鹿三位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算计的光，“就说，是我说的，周先生学识渊博，屈就在这穷乡僻壤，太委屈他了。我鹿家，敬重读书人。这五两银子，是我孝敬他老人家的茶水钱。你把话给我递到了，只要他肯点这个头，从白家那边挪过来，到我鹿家来开私塾，专门教我鹿家的子孙。以后，每个月，我再敬他三两银子的束修。”
三两银子一个月！这在当时，足以让一个中等人家，过上衣食无忧的日子了。比白煜田给的那二两，足足高出了五成。
鹿三泰心领神会：“老爷高明！那姓周的本就是个穷要饭的，白家给他一口饭吃，他感恩戴德。咱们给他金山银山，他还能不动心？这叫，釜底抽薪！”
“记住，话要说得客气。”鹿三位又叮嘱了一句，“别让他觉得，咱们是在收买他。要让他觉得，咱们是真心敬重他的学问。要是……他收了那五两银子，这事，就成了。”
鹿三泰揣着银子，脸上堆着笑，来到了白鹿蒙学。
此时，周秀才正在给孩子们讲解一篇古文。他讲得深入浅出，引人入胜，孩子们都听得入了迷。鹿三泰没有打扰，一直等到下学，孩子们都散尽了，他才捧着那个红纸包，走了进去。
“周先生，辛苦了。”他一进门，就点头哈腰，满脸堆笑。
周秀才正在收拾桌案上的书本，看到是他，有些意外，但还是客气地点了点头：“鹿管家，有事吗？”
“有事，有天大的好事！”鹿三泰神秘兮兮地凑上前，将手里的红纸包，悄悄地塞到了周秀才的手里。“周先生，这是我家老爷，孝敬您老人家的茶水钱。不成敬意，还望您务必收下。”
周秀才捏着那沉甸甸的红包，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他没有打开，只是掂了掂，便推了回去。
“无功不受禄。鹿老爷子的心意，我领了。但这银子，我不能收。”
鹿三泰见状，连忙又把红包推了回去，脸上的笑容更谄媚了：“先生，您这就是太客气了！我家老爷说了，您这等大学问的人，窝在这小小的蒙学里，教一群泥腿子，实在是太屈才了！我家老爷是真心敬重您的学问，想请您……移步到我们鹿家，开办私塾，专门教导我鹿家的子孙后代。您放心，束修方面，绝不会亏待了您！我家老爷说了，以后每月，敬奉您老人家，三两纹银！”
他说着，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了那另外五两碎银子，也一并塞到周秀才手里：“这五两，是小的一点心意！只要先生您点个头，以后，您就是我们鹿家最尊贵的上宾！”
周秀才看着眼前这堆白花花的银子，又看了看鹿三泰那张写满了“期待”的脸，他脸上的神情，渐渐地冷了下来。
他缓缓地，将那两包银子，都推回到了鹿三泰的面前。
“鹿管家，请你回去告诉你家老爷。”周秀才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周某是个读书人。读书人，或许会穷，会饿，会像条狗一样，死在路边。但有两样东西，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丢的。一样，是骨气；另一样，是良心。”
他站直了身子，看着鹿三泰，一字一顿地说：“当初，周某落魄街头，食不果腹，是白先生，给了我一碗粥，一件衣，一处安身立命之所。这份恩情，周某没齿难忘。白鹿蒙学，是白先生的心血，也是周某的心血。只要周某还有一口气在，就会在这里，把书教下去。至于鹿家的富贵，周某……无福消受。这银子，你拿回去吧。道不同，不相为谋。”
说完，他便不再理会已经目瞪口呆的鹿三泰，拿起桌上的书本，转身走进了里屋，将门，“砰”的一声，轻轻带上了。
鹿三泰捧着那两包被退回来的银子，一个人，尴尬地愣在空荡荡的学堂里，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像是被人当众扇了两个响亮的耳光。
他灰溜溜地回到了鹿家，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都跟鹿三-位说了。
鹿三位躺在床上，听完之后，半天没有说话。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床顶的幔帐，浑浊的眼睛里，燃烧着一股被羞辱后的怒火。
“好……好个‘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气得浑身发抖。“一个穷酸秀才，竟也敢给我鹿某人甩脸子！不识抬举的东西！”
一旁的鹿承祖，更是怒不可遏：“爹！这姓周的，就是个喂不熟的白眼狼！既然软的不行，那咱们就跟他来硬的！他不是宝贝他那些破书吗？咱们就让他没书可教！”
鹿三位的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他想起了白家那间被烧成灰烬的粮仓。
“这事，不能再像上次那么蠢了。”他喘着粗气，对儿子说，“不能让人抓住把柄。做得……干净点。”
鹿承祖立刻就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
当天夜里，白煜田正在书房里看书，周秀才走了进来。他将白天鹿三泰前来拉拢的事情，原原本本地，都跟白煜田说了一遍。
白煜田听完，放下了手里的书卷，站起身，对着周秀才，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先生之风骨，煜田，敬佩之至。”
周秀才连忙扶住他：“东家言重了。知遇之恩，不敢或忘。”
白煜田直起身，看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沉吟了片刻，才开口说道：“先生，鹿家此计不成，怕是不会善罢甘-休。我担心……他们会对学堂，对那些书本，不利。”
周秀才也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忧色。
白煜田走到门口，对着院里喊了一声：“承安！”
白承安立刻从偏房里走了出来。
“大哥，有事？”
“你今晚，就带上几个机灵的后生，悄悄地，在学堂周围，给我埋伏起来。”白煜田的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寒光。“我倒要看看，他们鹿家的‘软办法’，到底有多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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