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中，一天天地滑向了深秋。
地里的麦子，黄了。今年的收成，因为春旱，比去年略微差了一些，但比起那些没有水渠浇灌的邻村，已然是天堂般的光景。乡邻们的脸上，虽然少了几分去年的狂喜，却也多了一份安稳和踏实。
然而，一股看不见的暗流，却正在这片丰收的土地下，悄然涌动。
鹿家，从入秋开始，就一反常态地低调起来。鹿承祖不再出门惹是生非，鹿三位也整日躺在床上养病，连药材铺的生意，都做得有气无力。仿佛之前的所有失败，已经彻底磨平了他们的棱角。
只有周秀才，这位心细如发的读书人，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他发现，隔三差五的，就有挂着外地牌照的马车，在深夜里，悄悄地驶进鹿家大院。那些马车进来时，车辙压得很深，走得很慢；出去时，却变得很轻快。而且，鹿家的那几个雇工，最近也总是行色匆匆，身上还时常沾着一股子陈年粮食的霉味。
这天，他把自己观察到的这些细节，都告诉了正在清点公仓粮食的白承安。
“承安，”周秀才抚着胡须，脸上带着一丝忧虑，“鹿家最近的动静，有些反常。我担心，他们不是真的消停了，而是在憋着什么更大的坏水。”
白承安停下手里的活计，皱起了眉头。他也觉得鹿家这段时间的平静，有些不寻常。
“先生是说……他们在囤粮？”
“十有八九。”周秀才点了点头，“你想，今年春旱，虽说咱们白鹿滩靠着水渠，收成还算过得去。但放眼整个县，甚至整个关中，怕都是个歉收年。等到冬日来临，青黄不接的时候，粮价，怕是要一天一个价地往上涨。鹿家在这个时候，不动声色地大量囤积粮食，其心……可诛啊！”
白承安的心，猛地一沉。他想起了去年冬天，鹿家垄断药材、高价售卖的恶行。如果他们把这一招，用在所有人都离不开的粮食上，那后果……不堪设想。
他立刻找到了还在养病的白煜田，把周秀才的担忧和自己的猜测，一五一十地说了。
白煜田正靠在床上看书，听完之后，他沉默了许久，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寒光。
“好个鹿三位，真是条喂不熟的狼。”他缓缓地合上书，坐直了身子，“他这是想用全村人的肚子，来跟我们赌这一局啊。”
他沉思了片刻，当即作出了决断。“承安，你现在就去办两件事。”
“第一，传我的话，让所有入了互助会的乡亲们，今年秋收的粮食，除了交皇粮国税和自家嚼用，剩下的，一粒都不准卖！都给我好生晾晒，好生储藏！家里的粮仓不够，就存到公仓里来！我白家，给他们打保管条！”
“第二，你再亲自跑一趟县城，多找几家可靠的粮行。咱们有多少银子，就买多少粮食回来！不用精米白面，就买最便宜的糙米、苞谷。记住，要快，要不动声色，别让鹿家的人察觉了！”
白承安重重地点了点头：“爹，我明白了！”
一场无声的“粮食战争”，就在这片看似平静的土地上，悄然打响了。
白家在暗中存粮、买粮，鹿家则在暗中，更加疯狂地囤粮。鹿三位几乎是掏空了家底，不仅买光了县城几家粮行所有的存粮，甚至还派人，到更远的州府去高价收购。他家的地窖、库房，甚至连那停工的药材铺地基下，都挖了新的暗窖，里面堆满了散发着霉味的粮食。
冬天，如期而至。
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县城里的粮价，开始动了。从最初的每石四百文，悄无声息地，涨到了五百文，六百文……
等到大雪封路，年关将近的时候，粮价，已经飙升到了一石一千文的天价！而且，还有价无市。
恐慌，开始像瘟疫一样，在那些没有存粮的乡邻中蔓延开来。
鹿家大院的门，终于在此时，敞开了。
鹿承祖坐在一张铺着虎皮的大椅上，身后，是堆积如山的粮袋。他对着那些前来求告的、饥肠辘辘的乡邻们，脸上露出了大权在握的、残忍的笑容。
“想买粮？行啊。”他伸出两根手指，“两千文一石！而且，只收现银，概不赊账！”
两千文！这简直就是抢劫！
“鹿少爷！您……您这是要我们的命啊！”
“是啊！求求您了！再便宜点吧！家里的娃，都好几天没吃过一顿饱饭了！”
乡邻们跪在雪地里，苦苦哀求。
鹿承祖却不为所动，他剔着指甲，慢悠悠地说：“我的粮，也是花大价钱从外地买回来的。这个价，已经算是乡亲价了。你们要是嫌贵，也行啊。去找你们的白先生去！他不是能耐吗？不是会挖渠吗？让他给你们变出粮食来啊！”
他这番话，充满了羞辱和挑衅。
绝望的乡邻们，只能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白家身上。他们拥到了白家的族堂门口。
白承安早已等候在那里。他看着那些冻得瑟瑟发抖、脸上写满绝望的乡亲，心里五味杂陈。
他没有多说废话，只是让人，打开了公仓那扇厚重的大门。
“乡亲们！”他的声音，在寒冷的空气中，显得格外洪亮，“都别慌！白家有粮！咱们白鹿滩，有粮！”
他指着那满满当当的粮仓，高声宣布：“从今天起，开仓放粮！按乡约里的规矩，所有乡邻，都可来此借粮！每户人家，按人头算，每人每天，可领一斗粮。这粮，不要你们一文钱！只要记在账上，等来年夏收了，再还回来就行！”
“白先生万岁！”
“白家是咱们的活菩萨啊！”
人群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那声音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狂喜和发自肺腑的感激。乡邻们排着队，从白承业的手里，接过一斗斗救命的粮食，很多人，都激动得流下了眼泪。
消息传到鹿家大院，鹿承祖气得把手里的茶杯，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白家！又是白家！他们……他们竟然也存了粮！坏了我的好事！”
鹿三位躺在床上，听到这个消息，一口气没上来，竟“噗”地一下，喷出了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被褥。他耗尽家财，布下这个天衣无缝的局，眼看就要大功告成，却没想到，最后，还是被白家，给破了！
“爹！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鹿承祖红着眼，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他们开仓放粮，咱们的粮，就一粒也卖不出去了！咱们得……得想个办法，让他们没粮可放！”
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狠厉。
“我去，我今晚就去！带上几个胆大的，去他们那个破公仓，给它捅几个窟窿！再往里灌上几桶水！我就不信，他们那点粮食，还能保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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