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三位，终究是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县衙断案后的第七天，他就在一个风雪交加的夜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他死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直勾勾地望着房梁，像是在看着他鹿家那日渐衰败的门楣，充满了不甘和怨毒。
鹿家的丧事，办得冷冷清清。除了几个本家的族亲，白鹿滩的乡邻们，竟没有一户前去吊唁。白煜田倒是按着乡约里的“敦亲睦邻”规矩，让白承业送去了一份奠仪和一副挽联，却被红着眼睛的鹿承祖，连人带东西，一并给轰了出来。
办完丧事，鹿承祖便成了鹿家名正言顺的当家人。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爹临死前那个恶毒的计策，付诸了实施。
这天下午，天气难得放晴。白家的院子里，白承安正领着几个族人，将准备开春播种的麦种，摊在席子上晾晒。这批麦种，是去年秋收时，特意从南坡地那几亩“旱地龙”良种田里，精挑细选出来的，一粒粒饱满得像是要冒出油来。
就在众人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鹿承祖竟亲自登门了。
他一改往日的嚣张跋扈，脸上竟带着几分谦卑和悲戚。他对着正在忙碌的白承安，深深地作了一个揖。
“承安兄弟，”他的声音，沙哑而又低沉，“我爹……他临走前，交代我了。他说，他这辈子，做错了不少事，最对不住的，就是你们白家，就是白鹿滩的乡亲们。”
这番话，让在场所有人都愣住了。
鹿承祖像是没有看到众人的惊愕，自顾自地说了下去：“他还说，咱们两家的恩怨，不能再传下去了。他让我，把家里粮仓里，最好的一批麦种，给你们送过来。一来，是为我鹿家以前做的错事，赔个不是；二来，也算是……为我爹他自己，积点阴德。”
他说着，便对自己身后跟着的家丁一挥手。那家丁立刻将肩上扛着的一只半满的麻袋，放在了院子当中。
“承安兄弟，这麦种，不多，是我鹿家的一点心意。还望……还望你们能收下。从此以后，我鹿承祖，绝不再与白家为难。”
说完，他便又作了一个揖，没等白承安回话，就带着家丁，转身离去了。那背影，竟显得有几分萧索和落寞。
院子里，白家的族人们，面面相觑，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二哥，这……这鹿承祖是转性了？”一个年轻的族侄忍不住问。
“是啊，他爹刚死，他倒像是想明白了？”
白承安没有说话。他走到那袋麦种前，蹲下身，解开袋口，抓了一把出来。那麦种，看着确实不错，颗粒饱满，色泽光亮。
但他心里，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他太了解鹿承祖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人，怎么可能因为死了爹，就一夜之间，脱胎换骨？
他把那把麦种，放到了正在晾晒的席子上，对众人说：“都别愣着了，继续干活吧。”
夜里，白承安辗转反侧，总觉得心里不踏实。他点亮油灯，把白天鹿承祖送来的那把麦种，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
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了一丝端倪。这麦种里，似乎混杂着一些比正常麦粒，要稍稍细长、颜色也略微发暗的颗粒。这些颗粒，混在饱满的麦粒中，极不起眼，若不是对着灯火，一颗一颗地仔细分辨，根本看不出来。
他的心，猛地一沉。
他想起了几年前，鹿家第一次送假麦种时，父亲白煜田，就是靠着那本《农桑杂记》，识破了里面的稗草籽。
他立刻起身，轻手轻脚地来到族堂的书房。他从书架上，找到了那本被父亲视若珍宝的《农桑杂记》，翻到了“辨草籽”那一篇。
油灯的光晕下，书页上那幅酷似麦粒的“稗草籽”图谱，赫然在目。
白承安将手里那几颗可疑的颗粒，与图谱，仔细地比对着。形状，颜色，几乎一模一样！他又学着父亲当年的样子，用指甲，轻轻地掐了一颗。
那颗粒，应声而瘪，里面，是空的。
果然是草籽！
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板，直冲天灵盖。他没想到，鹿承祖的歹毒，竟到了这个地步！他爹尸骨未寒，他不想着如何光耀门楣，却一心只想着，如何用这种最阴损的法子，来断别人的活路！
他更后怕的是，鹿承祖这次的手段，比上次，要高明得多。上次的草籽，混在普通麦种里，还容易分辨。这次，他却把草籽，混在了上好的良种里。饱满的麦粒，就像一层华丽的外衣，完美地掩盖了那些致命的“毒药”。若不是自己多留了个心眼，一旦将这些种子混在一起，播撒下地……后果，不堪设想！
他没有立刻去找鹿承祖算账。他知道，这种事，没有抓到现行，对方是绝不会承认的。
第二天一早，他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兄长白承业和族里的几个主心骨。
白承业气得一拳砸在墙上：“我就知道，狗改不了吃屎！我现在就带人去，把他鹿家给拆了！”
“哥，别冲动！”白承安拦住了他，“拆了他家，咱们也得吃官司。这事，得从长计议。”
他想了想，对众人说：“这事，暂时谁也别声张。咱们就将计就计。”
他让族人，把鹿家送来的那袋麦种，抬到了一个单独的房间里，然后，又从自家的粮仓里，也抬出一袋品相差不多的麦种，放在了院子里晾晒。
做完这一切，他又对白承业说：“哥，你下午，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去村里，‘不经意’地跟乡亲们说说，就说，鹿家送来的麦种，品质极好，咱们已经准备，混到自家的良种里，一起下地了。”
白承业虽然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还是点了点头。
当天下午，白承业就在村里，跟王老汉等人，闲聊似的，把这事给“透露”了出去。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鹿承祖的耳朵里。他正在家里喝着小酒，听完管家的汇报，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
“好！好啊！那帮蠢货，上当了！”他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脸上露出了狰狞的笑容，“白承安不是能耐吗？不是会算计吗？我倒要看看，等明年开春，他看着自家地里，一半是麦子，一半是草的时候，是个什么表情！”
他又对管家吩咐道：“去，跟县城里的几家粮行，都打好招呼。就说，我鹿承祖，又回来了！让他们，明年秋收，都给我把眼睛放亮点！谁要是敢再收白家的粮，就是跟我鹿承祖，过不去！”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白家颗粒无收，跪到他面前，求他施舍的场景。那份快意，让他因为丧父和败诉而积攒的屈辱，都消散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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