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全民辨药”的法子,像一把烧红的刀子,捅破了鹿承祖“药材垄断”的美梦。他眼看着自家铺子前那能跑马的空地,再看看白家祠堂门口那人头攒动的热闹景象,那股子被压抑下去的邪火,又“蹭”地一下,烧到了天灵盖。
“不能让他们再进山了!”他对着垂手侍立的管家鹿三泰,恶狠狠地说道,“再去!把路给我堵死了!这次,别跟他们讲什么‘山是我家的’屁话,那帮泥腿子不认这个!”
他眼珠子一转,一个更阴损的计策冒了出来。“你就说……就说山里有土匪!对!从邻县流窜过来的悍匪,杀人不眨眼!谁要是敢上山,被土匪劫了、杀了,都跟咱们没关系!再去做几块木牌,写上字,给我立在路口!”
这是一个更难辩驳的借口。毕竟,这年头兵荒马乱,谁也不敢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鹿显宗就被堂兄从被窝里叫了起来。
“显宗,今天,你带几个人,去山路口‘守着’。”鹿承祖的语气,不容置疑,“记住,只用劝,不用拦。告诉所有想上山的人,山里有匪,为了大家伙儿的安危,暂时,别上去了。”
鹿显宗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是谎言。但他,却被推到了散播这个谎言的第一线。他看着堂兄那双不带任何感情的眼睛,默默地点了点头。
山路口,几块新做的木牌,歪歪扭扭地插在地上。上面用墨汁,潦草地写着几个吓人的大字:“山内有匪,禁止入内,后果自负!”
鹿显宗领着七八个无精打采的家丁,像一群守墓人,站在路口。寒风吹过,卷起地上的尘土,气氛萧瑟而又尴尬。
很快,就有背着背篓的乡邻,三三两两地走了过来。
“显宗娃,你们这是干啥哩?”一个相熟的大叔问道。
鹿显宗硬着头皮,将早已编好的说辞,干巴巴地重复了一遍:“张大叔,不能再往里走了!我……我叔听说,山里最近不太平,有……有土匪出没,怕大伙儿出事,才让我们在这儿守着,劝大家伙儿先别上山了。”
那大叔将信将疑地停下了脚步。
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路口就聚集了三四十个准备上山采药的乡邻。他们看着那块吓人的牌子,又看了看鹿显宗和他身后那些手持棍棒的家丁,一个个,都犹豫了起来。
“真的假的?这山上,几十年都没听过有狼,哪来的土匪?”
“不好说啊,这年头,啥事没有?还是小心点好,命要紧。”
“可家里病人还等着药救命呢!这可咋办?”
人群议论纷纷,进退两难。
就在这时,一个洪亮的声音,像炸雷一样,从人群后面响了起来。
“土匪?我王大头倒要看看,是哪路的山大王,敢拦着咱们活命的路!”
王老汉扛着他那把豁了口的板斧,分开人群,龙行虎步地走了出来。他根本不理会鹿显宗的“劝告”,径直走到那块木牌前,眯着老花眼,一个字一个字地,念了出来。
“山……内……有……韭……禁止入内……”他念到那个“匪”字时,突然卡住了,随即,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大笑,“哈哈哈哈!笑死我了!我当是哪路好汉,原来是‘韭菜’成精,占山为王了啊!”
众人被他这么一说,都凑上去看。只见那木牌上的“匪”字,外面的框写对了,里面的“非”字,却被画蛇添足地,多加了一横,变成了一个乱七八糟的“韭”字。
人群里,先是短暂的寂静,随即,也爆发出了一阵无法抑制的哄笑。
“哈哈哈!这土匪,还是个不识字的!”
“我看啊,这哪是什么土匪写的,分明就是某些不识字的人,自己编出来,糊弄鬼呢!”
鹿显宗的脸,“唰”地一下,就红到了耳根。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知道,这字,肯定是他那个斗大的字识不了一箩筐的堂兄,亲手“创作”的。
王老汉笑够了,脸一沉,举起手里的板斧,对着那块写着“韭”字的木牌,狠狠地,就劈了下去!
“咔嚓!”一声脆响,木牌应声而裂,变成了两半。
“我管你是有匪还是没韭!”王老汉把板斧往肩上一扛,对着身后的人一挥手,“今天,这药,我们采定了!谁要是敢拦,就先问问我王大头手里这把斧头,认不认人!”
“对!冲过去!”乡邻们被他这么一鼓动,胆气也壮了起来,一个个举着手里的药锄、扁担,就要往前冲。
鹿显宗和他手下的那几个家丁,被这阵势,吓得连连后退。他们本就是来“演戏”的,哪想得到,这戏台子,竟被一个错别字给拆了?
就在这剑拔弩张的时刻,鹿承祖从后面,气冲冲地赶了过来。
“反了!都反了!”他看到自己设的局,就这么被一个老匹夫给破了,气得暴跳如雷。“王大头!你个老不死的!你敢砸我的牌子!我今天就让你知道,马王爷有几只眼!”
他话还没说完,白承业和白承安兄弟,也领着一大队人,从村里赶到了。
“鹿承祖,”白承安走到前面,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指了指地上那块被劈开的木牌,“你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大清早的,就带着人,在这儿研究‘韭菜’的写法?”
一番话,说得周围的乡邻们,又是一阵哄堂大-笑。
鹿承祖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知道,再说“土匪”的事,就是自取其辱。他索性,撕破了脸皮。
“我……我就是好心!”他梗着脖子,强撑道,“我听说山里有危险,怕乡亲们出事,才……才派人来守着路口!你们……你们不领情就算了,还敢砸我的牌子!”
“好心?”白承安冷笑一声,“那你倒是说说,你是听哪路的‘韭菜’说,山里有他们的同行啊?”
他又看了一眼缩在人群后面,连头都不敢抬一下的鹿显宗。“还有,你鹿大当家的‘好心’,就是让你这还在读书的弟弟,来给你撒这种连字都写不对的谎吗?”
这番话,句句诛心。
鹿承祖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憋得发紫。
“行了。”白承业走了出来,他已经没了跟这种人废话的耐心。“鹿承祖,我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山,是公家的。药,是救命的。谁要是再敢,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来堵乡亲们的活路。那咱们,就直接,把他捆了,送到县衙里去,让县太爷来问问他,到底是安的什么心!是想让这白鹿滩,因为时疫,死绝户吗?”
“死绝户”三个字,他说得又重又狠,像三把刀子,狠狠地扎进了鹿承祖的心里。
他看着白承业那双冰冷的眼睛,又看了看周围那些对他怒目而视的乡邻,他知道,今天,他又输了。输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彻底,更丢人。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让他丢尽了脸面的王老汉,又瞪了一眼那个让他“计谋”败露的白承安,最后,才带着手下的人,灰溜溜地,让开了路。
黑压压的人群,像潮水一样,从他身边,涌了过去,汇入了那条通往希望的山路。
鹿承祖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口,听着那远去的、充满了生机和希望的脚步声,他只觉得,自己就像一块被扔在路边的、无人问津的臭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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