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家的祠堂里,油灯被点亮了七八盏,将每个人的脸,都照得忽明忽暗。
祠堂下首,黑压压地坐满了人。一边,是李二婶、张屠户、王木匠等几个被鹿承祖威逼、正走投无路的乡邻,他们一个个,像惊弓之鸟,眼神里充满了惶恐和不安;另一边,则是那三家已经卖了地、却只拿到部分定金的鹿家族亲的家眷,他们则是一脸的茫然和悔恨。
白承安站在堂前,目光从每一张脸上缓缓扫过。他没有先说鹿承祖的不是,而是先,看向了那三位鹿家的妇人。
“三位嫂子,”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让人信服的力量,“我只问你们一句。当初,鹿承祖从你们手里买地,除了那张已经被你们男人按了手印的卖地契约,可还留下了别的什么凭证?比如,约定何时付清全款的字据?或是,请了哪位中间人作保?”
一个较为年长的妇人站了起来,她抹着眼泪,哭丧着脸说:“没有啊……承安兄弟。当时,他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说都是族里乡亲,信得过,不用搞那些虚头巴脑的。就只让我们家的男人,在那张地契上按了手印,还说剩下的钱,不出十日,就托人从邻县捎回来。谁……谁能想到,他连自家人都坑啊!”
“那就是了。”白承安点了点头,心里,已有了底。他又转向李二婶等人。
“几位叔伯婶子,鹿承祖用药材威胁你们,逼你们卖地。你们,可敢,随我一同,走进县衙的大堂,当着县太爷那块‘明镜高悬’的匾额,把这话,原原本本地,再说上一遍?”
这话一出口,那几个人都吓得脸色发白,头摇得像拨浪鼓。
“不行不行!”张屠户第一个就站了起来,连连摆手,“承安兄弟,不是我们不识好歹。那可是县衙啊!咱们这些泥腿子,一辈子都没进过衙门,那地方,是人待的吗?还没等开口,就得先被那水火棍,给吓掉了半条命!”
“是啊,”王木匠也小声地附和,“再说了,那鹿承祖,虽然不是个东西,可毕竟,也是鹿家的人。咱们今天把他告了,以后,在这白鹿滩上,还怎么做人?”
“做人?”白承安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我倒想问问你们,你们现在,还算是在‘做人’吗?!”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像一声炸雷,在每个人的耳边响起。“地,是庄稼人的根!他要把你们的根都刨了!药,是病人的命!他要把你们家人的命,都捏在他手里!你们怕他,不敢告他,由着他,把你们,逼成一个个没有地、没有活路,只能看他脸色摇尾乞怜的奴才!这样的日子,你们,就真的想过吗?!”
“我白家,是有粮,可以借给你们。可我能借你们一年,能借你们一辈子吗?地要是没了,你们的子子孙孙,就都得是给人扛活的命!你们对得起谁?对得起你们土里埋着的爹娘祖宗吗?”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所有人,都羞愧地低下了头。
“我白承安今天就把话撂在这儿!”他的声音,充满了力量,“只要你们肯站出来,为自己,为子孙,说句公道话。我,就亲自带你们去县衙!这状子,我来写!这堂,我陪你们上!县太爷要是怪罪下来,所有的罪责,都由我白承安一人承担!与你们,无干!”
他这是,要把所有的风险,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死一般的沉寂。
许久,许久,人群里,李二婶第一个,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她擦干眼泪,那张布满了皱纹的脸上,露出了豁出去的决绝。“族长……不,承安兄弟!你说得对!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俺活了大半辈子,窝囊了大半辈子!今天,俺就跟着你,挺直了腰杆,活一回!”
“我去!”
“我也去!”
“算我一个!大不了,就是一条烂命!”
有了李二婶带头,其他几个被威胁的小户,也一个个,都站了起来。
“好!”白承安重重地点了点头。
他当即,铺开纸,研好墨,亲自执笔,将鹿承祖如何威逼利诱、如何巧取豪夺的罪行,一一写下。他又让所有愿意作证的乡邻,都在那状纸的末尾,按下了自己鲜红的、带着泥土芬芳的手印。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白承安便亲自,领着李二婶、张屠户,以及那三家只拿到定金的家眷,一行十几人,像一支悲壮的队伍,浩浩荡荡地,赶赴了县城。
县衙公堂之上,气氛肃杀。
当李二婶等人,将鹿承祖那番“不卖地就断药”的威胁,当着县太爷的面,哭诉出来的时候;当那三家鹿家族亲的家眷,将那份只付了部分定金的“霸王契约”呈上堂的时候。
县太爷的脸,已经黑得能滴出墨来。
“好……好啊……”他气得浑身发抖,将手里的惊堂木,拍得山响,“本官前番判决,墨迹未干!言犹在耳!你这劣绅,竟还敢,在这大灾之年,行此伤天害理、鱼肉乡里之事!真是目无王法!胆大包天!”
他当即下令:“来人啊!传本官令,即刻,将那劣绅鹿承祖,给我锁拿归案!本官今日,就要新账旧账,与他一并清算!”
然而,当差役带着海捕文书,赶到白鹿滩的时候,鹿承祖的屋子,早已是人去楼空。
桌上,只留下了一张字条,和几锭散碎的银子。
字条上,用炭笔,潦草地写着:“地,归你。钱,两清。恩怨,未了。”
他,竟是连夜,畏罪潜逃了。
消息传回县衙,县太爷更是勃然大怒。
“逃了?”他冷笑一声,“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以为,他能逃到哪里去?传我将令,全县之内,张贴海捕文书!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另外,行文各州府,一体协查!本官就不信,这普天之下,还有他这等恶徒的容身之地!”
他又对堂下那些惊魂未定的乡邻们,做出了最终的判决。
“其一,鹿承祖强买田亩,契约无效!那三户人家,已卖的田地,即刻归还!其已付的定金,权当是他畏罪潜逃,留下的赔偿,不予追缴!”
“其二,其名下所有剩余田产、铺面,尽数查封、变卖!所得银两,一半,用于补偿李二婶等受其威胁之人家的损失;另一半,则充入白鹿村公仓,用以赈济灾民!”
“其三,”他看了一眼堂下,那个一直不卑不亢、据理力争的白承安,眼中,露出了赞许之色,“白鹿村乡约,行之有效,深得民心。本官特此昭告全县,凡有灾年,各村镇,皆可以白鹿村乡约为范本,禁止任何形式的土地兼并!违者,严惩不贷!”
这个判决,不可谓不重。它不仅,彻底解决了眼前的土地纠-纷,更是从官府的层面,将白鹿村的“乡约精神”,推及到了全县。
白鹿村,又一次,赢了。
赢得了土地,赢得了公道,更赢得了尊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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