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显宗的“大义灭亲”,为白鹿村,暂时摁下了一场即将爆发的风波。他以为,锁住了儿子,就锁住了罪恶的源头。
然而,他能锁住自己的儿子,却锁不住,那早已被放出笼的、嗜血的恶犬。
地痞王三,在县城的酒馆里,左等右等,都没等来鹿兆山的“后续指令”。但他怀里那五两白花花的银子,却是实打实的。拿人钱财,与人消灾。这是道上的规矩。
更何况,在他看来,去一个穷乡僻壤的村子里,砸个桌子,吓唬几个泥腿子,不过是手到擒来的小事。
这天上午,白家祠堂门口的“新学报名处”,正是一天里,最热闹的时候。
白景琦亲自坐镇,周秀才在一旁,耐心地,为那些不识字的乡邻,讲解着新学堂的好处。院子里,挤满了前来咨询和报名的乡邻,和一群即将远行求学、充满了兴奋和憧憬的孩子。
就在这片充满了希望的、祥和的氛围里。
三条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的身影,晃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为首的,正是王三。他穿着一身不伦不类的短打,敞着怀,露出胸口一撮黑毛,嘴里,还叼着一根牙签。他身后,跟着两个同样流里流气的泼皮,手里,都提着一根上了漆的齐眉棍。
三人走到人群外围,也不说话,只是抱着胳膊,斜着眼,用一种看猴戏似的、充满了挑衅的目光,打量着这一切。
乡邻们被他们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看得心里发毛,议论声,渐渐地,小了下去。
白景琦也注意到了他们。他不动声色地,对着身旁的弟弟白景明,使了个眼色。白景明会意,悄悄地,退进了祠堂的后院。
王三见场子冷了下来,这才慢悠悠地,吐掉嘴里的牙签,分开人群,走到了报名桌前。
他没有看白景琦,而是拿起桌上的一本报名册,装模作样地翻了翻,然后,“啪”的一声,又狠狠地,摔在了桌上。
“我当是什么好事呢?”他怪声怪气地说道,“闹了半天,是哄着咱们这些老实人,把娃,都送去当‘假洋鬼子’啊?”
“这位朋友,”周秀才站起身,皱着眉,正色道,“此乃本村兴学育人之所,还请,放尊重些!”
“尊重?”王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指着周秀才,对周围的乡邻,大声煽动道,“大伙儿都来看看!就是这个外地来的老东西!他教娃们读洋书,唱洋歌,忘了祖宗,忘了规矩!以后,娃们学成回来,一个个,都人模狗样的,还会认咱们这些,刨土的爹娘吗?!”
“你……你血口喷人!”周秀才气得浑身发抖。
“我血口喷人?”王三的脸,猛地一沉,露出了凶相。他一把,就抓住了桌子的一角。“我今天,就替天行道,砸了你这个,祸害子孙的‘洋学堂’!”
说着,他手臂一用力,就要掀桌子!
“住手!”
白景琦一声断喝,猛地站了起来!他虽然年轻,但那一声吼,竟带着一股子不怒自威的、属于少族长的威严!
王三被他这一下,镇得,手上的动作,缓了缓。
“小子,你想怎么样?”他眯着眼,打量着眼前这个,比他高了半头的年轻人。
“不怎么样。”白景琦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慌乱。他没有像寻常人那样,上前去跟他理论,或是动手。
他只是,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早已备好的竹哨,放在嘴边,用尽全力,吹响了!
“啾——!啾——!啾——!”
三声尖锐而又急促的哨声,瞬间,划破了白鹿滩上空!
这是,乡约里新定的、最高等级的示警信号!是只有在遭遇土匪、乱兵等重大外敌入侵时,才能动用的,“护仓队”集结令!
王三和他那两个小弟,都愣住了。他们想不通,不过是砸张桌子,怎么就,捅了马蜂窝了?
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
“咚!咚!咚!咚!”
祠堂的钟楼上,急促的警钟,被敲响了!
紧接着,村子的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杂乱而又迅猛的脚步声!
“护仓队!集结!”
“有贼人闹事!快!快去祠堂!”
不到一袋烟的功夫,上百名手持着粪叉、扁担、锄头、甚至还有几杆土铳的白鹿村青壮,就从各个角落里,冲了出来!他们一个个,义愤填膺,红着眼,将王三那三个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得水泄不通!
那阵势,比官府抓人,还要吓人!
王三和他那两个小弟,彻底傻眼了。他们平日里,在县城里横行霸道,欺负的,都是些老实巴交的小商小贩。何曾见过,这等全村出动、同仇敌忾的阵仗?
他们手里的齐眉棍,此刻,显得那么地可笑和无力。
“别……别乱来!我们……我们是……”王三的声音,都在发抖。
“是什么?”白景琦缓缓地,走了过来。他走到王三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是鹿兆山,花钱,请你们来的吧?”
王三的身子,猛地一颤,眼中,闪过一丝惊恐。
“拿下!”白景琦没有再给他狡辩的机会。
几个如狼似虎的护仓队员,一拥而上,将三人,死死地按在了地上,用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
白承安上前,从王三那已经吓得尿了的裤裆里,搜出了一个钱袋。打开一看,里面,不多不少,正好五两银子。其中,还有一张印着“鹿记”商号的银票。
“人证,物证,俱在。”白承安将那张银票,展示给众人看。
乡邻们,彻底炸了锅!
就在这时,白承业拄着拐杖,在白景明的搀扶下,从祠堂的后堂,缓缓地,走了出来。
他看了一眼被捆在地上的三个地痞,又看了看那张罪证确凿的银票,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闻讯赶来、早已面如死灰的鹿显宗身上。
“显宗兄弟,”他的声音,很平静,却充满了疲惫,“这,就是你说的,‘锁起来了’?”
鹿显宗的身子,剧烈地颤抖了一下,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没有再求情,也没有再辩解。他只是,走到那三个被捆着的地痞面前,对着白承-业,也对着所有的乡邻,深深地,鞠了一躬。
“族长,各位乡亲。此事,是我鹿家,管教不严,罪责难逃。”
他转过身,对着身后一个鹿家的族亲,厉声吩-咐道:“去!把那个孽障,给我,从柴房里,拖出来!另外,再从库房里,取出二十两银子!一半,赔偿今日报名处被砸的损失;另一半,就当是,我鹿家,给各位受了惊吓的乡亲们,赔的不是!”
他又对着白承业,说:“族长,这三个人,该怎么处置,您说了算。我鹿家,绝无二话。至于那个孽障,从今日起,我罚他,去村仓,帮工一月!每日里,看着咱们的粮,是怎么进,怎么出的!让他,也好好地,学学,什么叫‘公道’!”
这个处置,不可谓不狠。既赔了钱,又罚了人,更是,当着全村人的面,自己,清理了门户。
白承-业看着他,沉默了许久,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
王三那三个人,最终,还是被送到了县衙。
在县太-爷的严刑逼供下,他们很快,就将鹿兆山,给供了出来。
县太爷勃然大怒,当即就要派人,前来捉拿鹿兆山。
白承-业却又一次,亲自,登门求情。
“大人,”他说,“鹿兆山,不过是个被仇恨蒙了心的孩子。他虽有错,但罪不至此。乡约,已经罚过他了。还望大人,能给他,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县太爷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两鬓斑白、却依旧心怀仁厚的老族长,长叹一口气,最终,还是准了。
鹿兆山,在村仓里,帮工的那一个月。
他每日里,看着白景琦,如何一丝不苟地,核对账目;看着他,如何耐心地,为乡邻们,解决纷争;看着那些曾经被他视为“泥腿子”的人,在领到“助学金”时,那一张张感激涕零的脸。
他的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一天,他看到,白景琦正在教几个新来的、负责记账的后生,如何使用“双人签字、每月公示”的法子。
他站在角落里,看着那个,比他,只大了几岁,却仿佛,比他,大了几十岁的身影,他那颗充满了怨毒和不甘的心里,第一次,生出了一丝,连他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那情绪里,有恨,但更多的,却是……服。
“这小子……比他爹,还难对付……”他低声地,喃喃自语。
喜欢白鹿原续集请大家收藏:(m.bokandushu.com)白鹿原续集博看读书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