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台上的那场祭祀,像一道温暖的阳光,暂时驱散了笼罩在白鹿村上空,那长达数十年的恩怨阴云。
开春后,白景琦便开始着手,兑现他父亲白承业临终前的最后一个遗愿——向全村,推广《农桑杂记》里,那些经过了血泪验证的耐旱良种。
这不再仅仅是一项普通的农事,更是一场对他这个新任族长,能否将“仁义”落到实处的公开考验。
“各位叔伯乡亲!”他在祠堂门口,对着所有前来议事的乡邻,高声宣布,“我爹临走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大伙儿的饭碗!他让我,务必,将这书上的好东西,都教给大家!”
“从今天起,咱们村的公仓里,将专门辟出一块地方,作为‘良种库’!凡我白鹿村的乡邻,都可以,用自家的普通麦种,按‘三斤换二斤’的比例,来换取这经过精挑细选的‘矮脚乌’耐旱良种!”
“而且!”他又补充道,“周先生和显宗叔,还会亲自,在田间地头,教大家伙儿,如何育苗,如何施肥!我白景琦,只有一个念想,就是让我白鹿村的每一亩地,都能打出最多的粮食!让每一个人的饭碗里,都装满白花花的馍馍!”
这个决定,无异于,将白家最核心的“技术秘密”,公之于众。
乡邻们,一个个,都激动得,满脸通红。
就在这片欢呼声中,鹿显宗领着鹿兆山,也从人群里,走了出来。
“景琦族长,”他对着白景琦,拱了拱手,脸上,带着由衷的敬佩,“您此举,高义。我鹿家,也愿,为这桩利民的好事,出上一份力。”
他顿了顿,说出了自己的提议。“我鹿家那间药材铺,正好,在村子的中央,来往方便。不如,就将这代发麦种的差事,交给我们吧。乡亲们来换种,也省得,再多跑几步路。您看,如何?”
白景琦看着他,又看了看他身后那个,低着头,默不作声的鹿兆山,他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好。那就有劳,显宗叔了。”
于是,一袋袋金灿灿的良种,便从白家的公仓,运到了鹿家的药材铺。
铺子门口,每日里,都排起了长队。
鹿显宗亲自坐镇,一丝不苟地,称重,记账。鹿兆山,则负责接待,分发。
起初的几天,一切,都进行得,井井有-条。鹿兆山在他父亲的严厉目光下,表现得,比谁都热情,比谁都公道。
然而,到了第四天,鹿显宗因为要去县城谈一笔药材生意,便将铺子,暂时,交给了儿子鹿兆山,全权打理。
魔鬼,就在这时,露出了獠牙。
“王大叔,您家这三斤麦种,成色不太好啊。”鹿兆山对着一个前来换种的老汉,皱着眉,摇了摇头,“您看,里面,还掺着不少瘪粒。这样吧,我吃点亏,按规矩,给您换二斤良种。不过,您得,再补我一文钱的‘代发费’。毕竟,我们这铺子,开着门,总得有点嚼用,不是?”
一文钱,不多。
那老汉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怀里,摸出了一枚铜板。
鹿兆山接过铜板,脸上,露出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笑容。
他又用同样的法子,从好几个老实巴交的乡邻手里,多收了那么一文、两文的“手续费”。
他觉得,自己,做得神不知鬼不觉。
他却不知道,他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了别人的眼中。
白景琦,自打答应让鹿家代发麦种那天起,就从未,真正地,放松过警惕。他每日里,都会派人,在远处,默默地,观察着。
当他听闻,鹿兆山竟开始私下收取“代发费”的时候,他没有立刻发作。
他只是,换上了一身普通的短打,亲自,扛着一小袋麦种,也排进了换种的队伍里。
轮到他时,鹿兆山正低着头算账,没看清来人。
“你这麦种,不行啊。”他头也不抬地,用同样的套路说道,“得补两文钱的……”
他话还没说完,一抬头,就看到了白景琦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他的声音,瞬间,就卡在了喉咙里。
“景……景琦哥……你……你怎么来了?”
“我怎么来了?”白景琦笑了,他将手里的麦种,放在柜台上,“我来,换点种子。顺便,也听听,你鹿家这‘新章程’。”
他又指了指旁边,那个刚刚交了一文钱的老汉。“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咱们白鹿村的乡约里,还有‘代发费’这一条。兆山兄弟,你能不能,给我指点指点,这是,写在哪一块石碑上的啊?”
鹿兆山的脸,“唰”的一声,就白了。
“我……我没有……我这是……这是跟他们开玩笑呢!”
“开玩笑?”白景琦的脸,沉了下来,“拿全村人的信义,拿你爹好不容易才挣回来的脸面,开玩笑?!”
他没有再多说,只是,将那几枚被多收的铜板,从账盒里,取了出来,一一还给了那几个乡邻。然后,便扛着自己的麦种,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之后,鹿兆山,再没敢收过一文钱的“代发费”。
然而,他的“恶”,却并未就此停止。而是,换了一种,更隐蔽,也更不易察-觉的方式。
他在分发麦种的时候,开始“藏私”。
遇到那些,平日里就跟他家走得近的“鹿派”乡邻,他会特意,从粮仓底下,多掏几把最饱满、最金黄的麦种,给他们装上。
而遇到那些,他知道是“白派”骨干的,比如王老汉、李二婶家的人。他则会趁着对方不注意,悄悄地,从另一个早已备好的、装着次等麦种(里面掺杂了少量瘪粒)的口袋里,抓上几把,混进去。
他做得,极为巧妙。那一点点的分量,根本,就察觉不出来。
他以为,自己这次,是天衣无-缝。
他却不知道,这一切,依旧,没有逃过白景琦的眼睛。
白景琦在得知他“藏私”的行径后,没有再去当众戳穿他。
他只是,在每天夜里,等所有人都睡熟了之后,悄悄地,打开公仓。然后,从那几家被“掺了假”的乡邻的粮袋上,取下标记,再用自家粮仓里,储存的、品相最好的“头等良种”,将他们那被换走的份量,一点一点地,再给补回去。
一连好几天,都是如此。
白承安看着他,有些不解。
“景琦,你这是何苦?他鹿兆山做下这等龌龊事,咱们,就该当着全村人的面,揭穿他!让他爹,也好好看看,他养出来的好儿子!”
白景琦摇了摇头。
“二叔,”他看着窗外,那轮清冷的月亮,轻声说,“揭穿他,容易。可那样一来,咱们好不容易才换来的这份‘和睦’,就又没了。村里,又要,分成两派了。”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那双因为换麦种,而被磨得有些粗糙的手。
“我爹临走前说,这恩怨,能让,就让。只要,不伤了乡邻的利益。”
“就让他,折腾去吧。”他叹了一口气,“我只是,越来越明白了。咱们两家的这恩-怨,怕是,真的,断不了了。它只是……换了种方式,在往下传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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