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池县知县黄大人,时年三十有五,乃是两榜进士出身,读书人气质浓厚,面容清癯,三缕长须修剪得一丝不苟。他为官数载,虽一心想着勤政爱民,做个青天,奈何长于诗书经义,于刑名钱谷等实务却经验浅薄,尤其面对人命官司,更是慎之又慎,唯恐断错了案,有损清誉。
此刻,他正在后堂翻阅典籍,忽闻堂前鸣冤鼓响,声音急促,心中便是一凛。不多时,便有衙役将支秩、连宇的状纸呈上。黄知县展纸细读,越看脸色越是凝重。状纸上竟指控本县富户俞厥成,因察觉长工连宗与妻子鲍氏有私情,怀恨杀人,并伪造中风假象!
“通奸”、“谋杀”、“乡绅”、“长工”……这几个字眼组合在一起,无疑是一桩能轰动全县的大案!黄知县不敢怠慢,立即传令:“升堂!”
“威——武——”
三班衙役手持水火棍,分列公堂两侧,低沉的堂威声中,黄知县整肃官袍,端坐于“明镜高悬”匾额之下,面色肃然。
“带原告,被告上堂!”
支秩、连宇被带上堂来,跪在左侧。两人皆是平民,初次置身这森严公堂,面对两旁虎视眈眈的衙役和高高在上的知县,都不由自主地感到紧张,连宇更是身体微微发抖。紧接着,俞厥成也被传唤到堂,他身穿绸缎长衫,神色从容,稳步上前,撩衣跪在右侧,举止间不见丝毫慌乱。
“堂下何人?有何冤情,从实诉来!”黄知县惊堂木一拍,沉声问道。
连宇率先磕头,带着哭腔,将兄长连宗暴毙、发现伤口之事说了一遍,虽因紧张有些结巴,但悲愤之情溢于言表。支秩则较为镇定,接口补充,将酒宴上连宗失言、俞厥成神色有异等细节一一陈述,并最终推断俞厥成是杀人凶手。
黄知县听罢,目光转向俞厥成:“俞厥成,他二人指控你因奸情杀害长工连宗,你有何话说?”
俞厥成抬起头,脸上竟是一片冤屈与愤慨交织的神色。他先是对黄知县恭恭敬敬磕了一个头,然后直起身,声音清晰而沉稳:“青天大老爷明鉴!这纯属诬告!小人冤枉!”
他先是承认连宗确是自家雇工,并已于前日清晨发现身亡。“那日清晨,小人见连宗迟迟未起,前去查看,才发现他已身体冰凉,气息全无。小人念其多年辛苦,心中亦是悲痛,又恐其弟连宇担忧过度,故以‘中风猝死’相告,实是出于一片好意,想让他莫要过于伤心。谁承想……谁承想竟被他们反咬一口,诬陷小人杀人!”
他接着道:“连宗身体素来强健,突然身亡,小人亦觉蹊跷。但若说小人因奸情杀人,更是无稽之谈!小人妻室鲍氏,虽出身寒微,但自入门以来,一直恪守妇道,谨遵三从四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岂会与一长工有染?此乃连宇、支秩二人,见小人家中薄有资财,心生贪念,借此机会讹诈于小人!他们所言酒宴之事,更是子虚乌有,分明是捏造构陷!那伤口……谁知道是不是他们自己在收殓尸体时,故意弄上去,以便诬告小人?”
俞厥成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合情合理,尤其将“中风”之说解释为“好意”,将指控归结为“讹诈”,瞬间将自己置于受害者的位置。他表情悲愤中带着委屈,眼神坦荡,若非支秩亲见那日他眼中寒光,几乎也要被他骗过去。
黄知县听完双方陈述,眉头紧锁。一方是悲愤指控的苦主,一方是振振有词的乡绅,各执一词,真假难辨。他沉吟片刻,心中已有计较:人命关天,终究要以事实为依据。而眼前最直接、最可靠的证据,便是连宗的尸体!
“尔等双方各执一词,孰是孰非,难以决断。”黄知县开口道,“既然原告指称连宗身上有致命刀伤,而被告予以否认。那么,本官唯有当场验尸,方能查明真相!”
他当即下令:“即刻备轿!本官要亲往俞家,现场勘验!衙役、仵作随行!”
“嗻!”堂下齐声应和。
一行人浩浩荡荡离开县衙,直奔俞家。消息不胫而走,引得不少百姓围观,指指点点,都知俞家出了命案,知县大老爷要亲自验尸,更是增添了无数谈资。
到了俞家,连宗的尸体已被移至一间空房。黄知县端坐一旁监督,仵作——一位五十余岁、经验丰富的老吏——上前准备验尸。
所有闲杂人等被屏退,只留必要人员在场。仵作解开连宗衣衫,露出尸体。时值冬日,尸体腐败尚不明显,但那青白的肤色和僵硬的肢体,依旧透着死亡的阴冷气息。
仵作手法熟练,先从头部开始检查,翻看眼耳口鼻,又查验脖颈、胸腹、四肢,里里外外,仔仔细细。连宇和支秩紧张地盯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俞厥成则垂手站在一旁,面色看似凝重,眼神却异常平静,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笃定。
终于,仵作检查到了肋下部位。当那处寸许长的伤口暴露在众人眼前时,黄知县身体微微前倾,凝神细看。连宇忍不住喊道:“大老爷!您看!这就是我哥被杀的证据!”
那伤口边缘整齐,确系刃伤无疑。但正如支秩之前所发现,创口处的皮肉呈现出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干白色,毫无血色,与周围皮肤的青白倒是颇为接近,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察觉其异常。
仵作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他验尸多年,见过各种伤口。生前所受创伤,无论大小,因血液尚在流动,创口必然有血渍浸润,肉质多呈暗红色,周围或有血晕、血癍。而死后造成的损伤,因血脉已停,则创口苍白,无血。眼前这伤口,形态是生前所致(边缘整齐,有生活反应迹象,但仵作当时知识可能无法精确判断细微生活反应),但颜色却完全符合“死后伤”的特征!
这实在太矛盾了!仵作反复查验,甚至用热水、糟醋等物熏洗伤口,那肉色依旧干白。他额头上渗出了汗珠,这等怪异情形,他从业以来竟是头一次遇到!
“回禀大人,”仵作起身,面带难色,向黄知县汇报,“尸体周身只有肋下这一处刃伤,别无其他明显伤痕。只是……只是这伤口甚是奇特,按其形态,应是利刃所致,但其肉色干白,毫无血荫,按常理……又像是人死之后才造成的。”
“什么?”黄知县一愣,“死后造成的?”
“这……按一般经验而言,确实如此。”仵作不敢把话说死,“但小的才疏学浅,如此矛盾的伤情,实属罕见。”
黄知县也犯了难。他起身亲自走到尸体旁,蹲下仔细察看那道伤口。果然如仵作所言,创口皮肉干瘪发白,别说鲜血,连一丝血丝都看不到。这与他想象中血肉模糊的杀人伤口大相径庭。
公堂之上,俞厥成曾说这伤口可能是连宇、支秩为讹诈而事后伪造。难道……竟被他说中了?黄知县心中天平开始倾斜。
就在这时,那仵作为了解惑,也是为自己脱责,想起一本权威着作,连忙躬身道:“大人,小的记得,宋慈宋提刑所着的《洗冤录》中,似乎对生前死后伤痕之别,有详尽论述。此书乃检验圭臬,或可解惑。可否派人速回县衙,取《洗冤录》来对照查验?”
黄知县闻言,正欲点头。不料,站在一旁的俞厥成忽然上前一步,躬身施礼,语气诚恳地说道:“大人,何必劳烦衙役兄弟再跑一趟?巧得很,小人家中正好藏有一本《洗冤录》。小人平日闲暇,也喜读些杂书,尤其律法、刑名之类,以期知法守法。此书就在书房,小人这就去取来,供大人与仵作先生参考。”
此言一出,众人都是一怔。黄知县更是颇感意外,随即面露喜色:“哦?俞员外家中竟有此书?甚好!速去取来!”
支秩和连宇对视一眼,心中都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俞厥成,未免也太“配合”了!他家里怎么偏偏就有这本关键的书?
俞厥成应声退下,不多时,便双手捧着一本线装旧书回来,恭敬地呈给黄知县。书皮上,正是《洗冤录》三个楷体大字。
黄知县接过书,递给仵作:“快!查找相关章节!”
仵作连忙翻找,很快,便找到了论述刃伤鉴别之处。他仔细阅读片刻,脸上露出恍然之色,随即高声诵读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停尸房内格外清晰:
“凡生前刃伤,即有血渍,其所伤处血瘀,四畔创口多血花鲜艳。若死后用刃割伤处,肉色即干白,更无血花。盖以死后血脉不行,是以肉色白也!”
这一段文字,如同重锤,狠狠敲在黄知县的心上,也敲碎了连宇和支秩最后的希望!
书中白纸黑字,写得明明白白!生前伤,有血;死后伤,肉色干白!连宗肋下这伤口,正是“肉色干白,更无血花”!与书上描述的“死后用刃割伤”的特征,完全吻合!
黄知县一把夺过《洗冤录》,自己又反复看了几遍,确认无误。他再低头看看连宗的伤口,越看越觉得,这伤口就是书上所说的“死后伤”!
刹那间,他心中所有的疑虑似乎都烟消云散。原来如此!真相竟是这般!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射向跪在地上的连宇和支秩,脸色阴沉得可怕。
案件的走向,在这一刻,因为一本《洗冤录》,因为一段被机械理解的条文,发生了根本性的、彻底背离真相的逆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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