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气息的主人,是位须发皆白的老者,一身洗得发白的旧式族袍,却穿得比状元郎的官服还板正。
他手里那根盘龙拐杖往青石板上一顿,发出的“咚”一声,竟盖过了满堂的窃窃私语,堪称物理静音。
“老夫唐德,谢氏宗族旁支,现任宗谱掌管人。听闻今日有大喜事,特来开谱验亲,为我谢家正本清源!”老唐中气十足,嗓门洪亮得像在耳朵边开了个功放,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
这排场,这气势,简直是行走的大理寺法条,自带bGm的活化石。
宇文玥原本高傲冷漠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喜色。
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人越多越好,证人越权威越妙。
今天,她就要在这万众瞩目之下,把谢昭踩进泥里,让他从神坛跌落,成为一个连自家血脉都护不住的笑话。
她要c位出道,用谢昭的名望做她最华丽的垫脚石。
她对着老唐盈盈一拜,姿态做得滴水不漏:“有劳族老。”
老唐哼了一声,也不多言,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八仙桌上,小心翼翼地摊开一本厚重的、边缘烫金的册子。
那册子一打开,一股陈年书墨混合着檀香的味道便散了出来,仿佛翻开的就是一部活着的历史。
“既是谢家长女,当知闺中乳名。我谢氏女儿,入谱皆有乳名,说来听听。”老唐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他翻动书页的手指故意顿了顿,将其中一页上用朱砂小楷写的“长女阿芜”四个字,若有似无地朝向了宾客席。
满场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宇文玥身上。
宇文玥心中冷笑,这算什么考验?
雕虫小技。
她昂起那线条优美的下颌,朱唇轻启,自信满满:“我自然知晓,我的乳名是……”
然而,那两个字就像被502胶水黏在了喉咙里,怎么都吐不出来。
是……是什么来着?
她脑子里一片空白,仿佛cpU瞬间干烧。
她背过无数关于谢家的资料,从谢昭父亲的政绩到谢家祖上三代的喜好,可唯独这个乳名,这个最私密、最应该被她熟知的名字,从未有任何记载。
她的情报网,在这里出现了一个致命的盲区。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慢放键,她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的窘态,清晰地映在每个人的眼底。
斜对面的雅座里,谢昭端坐如松,神情淡漠得仿佛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皮影戏。
他那只覆着玄铁与鎏金的左臂,在宽大的袖袍下悄无声息。
就在宇文玥卡壳的那一刹那,他放在桌面上的右手食指,极有节奏地轻轻叩击了一下。
“哒。”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他袖中的机关臂内,一个由苏记那位天才小工匠陆十一改装的“声纹留音匣”,其内部精密的齿轮开始缓缓转动。
这玩意儿是黑科技中的黑科技,能将特定范围内的声波振动,精确地刻录在特制的蜡片上。
此刻,它正忠实地记录着宇文玥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的加速,以及那致命的沉默。
眼看气氛就要尴尬到能抠出三室一厅,苏晚照恰到好处地站了出来,笑意盈盈地打圆场:“哎呀,许是宇文姑娘离家太久,一时情怯忘了。不如我们换个问题?”她看向老唐,又转向宇文玥,像个热心肠的吃瓜群众,“我倒是听谢大人偶尔提起过一桩旧事。说当年谢夫人生产时,天有异象,不知姑娘可还记得?”
这话像是扔给溺水之人的救命稻草。
宇文玥立刻抓住了。
她脑中飞速运转,异象?
无非就是风雨雷电,星辰陨落之类的。
苏晚照见她迟疑,又“好心”地补充道:“我记得谢大人说,那晚风雨大作,屋檐下的铁马被狂风吹落,‘哐当’一声巨响,正砸在产婆的脚背上,当场就见了血,都说这是血光之兆,主大凶呢!”
宇文玥眼睛一亮,这个细节够具体,够惨烈,也够有戏剧性!
她立刻抢着点头,声音因激动而有些尖锐:“对对对!就是这样!我想起来了!那晚暴雨如注,狂风几乎要掀翻屋顶,屋檐下的铁马坠地,血光冲天!我娘亲就是在那样的凶兆中生下了我!”
她演得声情并茂,仿佛亲身经历。
然而,她没注意到,一直古井无波的谢昭,眸色陡然沉了下去,像淬了冰的深潭。
那一夜,确实风雨交加。
但那匹即将坠落的铁马,是被年仅八岁的他,用尽全身力气死死扶住,直到父亲闻声赶来才脱险。
铁马,未曾落地。
产婆的脚,也安然无恙。
苏晚照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她乘胜追击,抛出了第三个问题,也是最诛心的一个问题:“既是谢家长女,与谢大人感情深厚,想必也知道他幼时最怕什么吧?”
这个问题,简直是送分题。
一个英雄人物,总得有点反差萌的小弱点。
宇文玥这次连思考都省了,鄙夷地冷笑一声:“这谁人不知?我‘哥哥’自小最怕的,便是黑暗。皆因父亲夜审案卷,为了省灯油,总是不点灯,害得他落下了心病。”
这个答案听起来合情合理,充满了细节和温度。
全场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像看傻子一样看着宇文玥。
苏州城谁不知道,谢昭谢指挥使,十五岁便能于黑夜中追杀剧盗三百里,夜视能力堪比猫头鹰,是军中有名的“夜不收”。
他怕黑?
这笑话能让地府的阎王爷都笑得还阳。
“够了!”
老唐猛地一拍桌子,拐杖重重拄地,须发皆张,怒目圆睁:“妖女!胡言乱语,一派胡言!谢氏宗谱在此,白纸黑字写得清清楚楚——谢家长女,乳名阿芜,生于景和三年春,未足月便染疾,早夭!葬于城西西岭坡!你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孤魂野鬼,竟敢冒充我谢家血脉,意欲何为!”
最后四个字,声如洪钟,振聋发聩。
宇文玥如遭雷击,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她踉跄着后退一步,精心维持的仪态和伪装在这一刻尽数崩塌。
“不……我不是妖女!”她的声音变得凄厉而疯狂,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你们才该死!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谢家灭我宇文一族,我不过是夺了他一个早夭女儿的身份,让他也尝尝至亲被人取代的滋味,有何不可?!”
话音未落,众人头顶的横梁上,突然“咔哒”一声轻响,一个黑乎乎的金属匣子掉了下来,被一个眼疾手快的青衣小厮稳稳接住。
正是小陆。
小陆将匣子捧到谢昭面前,按下了一个开关。
一阵轻微的齿轮转动声后,一个略带失真、却清晰可辨的机械女声,从匣中传出,一字不差地复述着宇文玥刚才的疯言疯语:“我不是妖女……你们才该死……谢家灭我宇文一族……我夺他女儿身份,有何不可……”
铁证如山,无可辩驳。
宇文玥的尖叫卡在了喉咙里,整个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的木偶,瘫软在地。
谢昭缓缓站起身。
他走到堂中,将那只仍在播放的声纹留音匣,与一封早已备好的血书、几封截获的密信,并排放在八仙桌上。
三样证物,样样致命。
“此三物,明日,将随我一同,直呈天子。”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恰在此时,苏记酒楼外,一阵急促而整齐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催命的奔雷。
宾客们纷纷探头望去,只见夕阳的余晖下,一队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簇拥着一名手持钦差令牌的官员,正朝着酒楼飞驰而来。
那金灿灿的令牌,在暮色中熠熠生辉,晃得人睁不开眼。
这场精心策划的认亲大戏,终于在最高潮时,迎来了它的收官。
喧嚣落幕,人群散尽,只留下一地狼藉和满室的惊魂未定。
谢昭处理完钦差交接事宜,转身却发现,那个从头到尾都配合得天衣无缝的苏晚照,不知何时已悄然离去。
他心中一动,唤来苏记的伙计,得到的回答却是:“掌柜的说她有些头晕,身子不适,已经回后院歇下了。”
谢昭眉头微蹙,方才还言笑晏晏、运筹帷幄的女子,怎么会突然病倒?
他凝望着通往后院的那道月亮门,心中那份大获全胜的快意,竟被一丝突如其来的、莫名的担忧悄然取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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