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部衙门外,消息如插翅般飞回林昭然耳中。
她正立于窗前,指尖轻轻划过冰冷的青铜窗棂,触感如霜,微凉入骨。
窗外,暮色正从南城方向缓缓漫来,天边残阳似血,将屋檐瓦当染成一片金红。
远处街市的喧声隐隐传来,夹杂着孩童追逐的笑语与商贩的吆喝,仿佛整座都城都在低语。
韩霁的声音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兴奋:“姑娘,成了!秦九的字砖,工部郎中本想扔出去,可百姓们不干,竟当成宝贝一样去抢,说踩着能开蒙,摸着能增慧!里正没办法,报上去说民心所向,工部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如今那条官道,怕是全天下最雅致的路了。”
林昭然的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像春风拂过冰面,未留痕迹,却已悄然融化了寒霜。
她指尖在窗棂上轻轻一叩,金属的冷意顺着指腹渗入心脉,而眸中却燃起一簇幽火。
一个讲台不够,那便让整座南城都变成讲台。
她转过身,目光清亮如洗,映着窗外最后一缕天光:“韩霁,秦九点起的是一把火,我们要做的,是让风吹向整座都城。你立刻去联络城中相熟的泥工石匠,就说我林家愿出重金,请他们帮个小忙。”她顿了顿,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顽劣的光芒,“将《三问》拆开,一字一句,刻遍各坊的界石、井栏、桥墩,凡目之所及,皆可为书。”
韩霁心领神会,重重点头,转身便去。
木门轻响,带起一阵穿堂风,吹动案上几页未干的墨稿,纸页簌簌作响,如蝶振翅。
命令一下,都城仿佛一夜间活了过来。
那些平日里最不起眼的角落,都成了无声的课堂。
东市的井栏上刻着一个深刻的“仁”,石面粗糙,指腹抚过,能感受到每一笔划的凿痕,深入人心。
西市的桥墩上则是一个遒劲的“义”,青苔斑驳处,字迹却愈发清晰,仿佛从石中生长而出。
人们汲水、过桥,总会下意识地抚摸那些字迹,指尖摩挲着石纹,口中喃喃自语,如同祷告。
晨雾中,老妇牵着孙儿的手,指着界石上的“礼”字,一笔一划地教着读音,孩童稚嫩的声音清脆如铃,在巷中回荡。
这番景象,也传到了城西一处僻静的小院。
院外槐树沙沙作响,晚风裹挟着市声,穿过篱笆缝隙。
盲女阿阮正侧耳倾听着街上传来的各种议论——脚步声、低语声、孩童背诵声,交织成一片无形的潮水。
她虽看不见那些字,却能感受到那股蓬勃的、几乎要破土而出的力量,像春雷在地底滚动,震得她指尖微颤。
她对身边的伙伴们说:“他们用石头刻字,我们便用声音传道。”于是,这位被誉为“天籁”的盲女,将那篇宏大的《大同篇》谱成了曲。
每日清晨,她便领着一群同样看不见光明的歌者,立于永安桥头,用最清澈的歌声吟唱着那个理想的世界。
歌声悠扬,穿透晨雾,如清泉滴落石上,又似风拂松林,路人无不驻足,久久不愿离去。
有人闭目聆听,有人悄然拭泪,连卖花的老妪也停下脚步,将一束白菊轻轻放在桥栏上。
程知微奉了中书省的密令,巡查全城“违刻”。
他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胡闹,可当他亲眼看到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牵着刚会走路的孙儿,指着坊口界石上的一个“礼”字,一笔一划地教着读音时,他内心深处最坚硬的东西,似乎被轻轻敲出了一道裂缝。
孩童的声音稚嫩却清晰,老妇的眼神虔诚而充满希望。
风拂过她额前的银发,阳光落在祖孙相握的手上,影子拉得很长,仿佛要延伸到整条街巷。
程知微默默转身,回到家中,在自己那本记录着都城秘闻的《飞言录》上,添上了一句沉甸甸的注脚:“禁字易,禁心难。”
白日的喧嚣刚刚落下,夜晚的都城又迎来了新的奇景。
阿鹞设计的“夜鸢”升空了。
那是一只只用最轻薄的纸卷成的风筝,上面涂满了阿鹞从腐草中辛苦提取的萤粉。
夜风一吹,数百只“夜鸢”如流星雨般从高处散落,在漆黑的夜空中划出一道道明亮的轨迹,宛如天穹裂开,洒下星屑。
孩童们从睡梦中被惊醒,赤脚奔出家门,追逐着那些飘落的光点,笑声清脆,呼喊声此起彼伏:“天书来了!天书来了!”指尖触到萤粉,微凉而微痒,像触碰到了梦的碎片。
沈婆更是巧思,她将那些珍贵的萤粉小心翼翼地混入绣线,为坊里的姑娘们绣出了一条条“夜光裙”。
月光之下,裙摆上用绣线勾勒出的“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等字迹,清晰可见,熠熠生辉,随步摇曳,如诗行流动。
姑娘们穿着裙子在月下嬉戏,裙角翻飞,光影流转,仿佛一群会走路的诗篇,引得路人驻足惊叹,连猫儿也蹲在墙头,眯眼望着那流动的光。
这般张扬的举动,终于彻底激怒了礼正会。
一群头戴方巾、面色铁青的会众手持火把,冲入街巷,将孩子们拾得的“夜鸢”尽数收缴,堆在广场中央,一把火点燃。
火焰冲天而起,噼啪作响,热浪扑面,映红了他们狰狞的脸。
烟尘升腾,遮蔽了半片夜空。
一个礼正会的老者厉声喝道:“妖言惑众,天理不容!”
然而,火光之中,一个稚嫩的童声忽然响起,带着哭腔却无比坚定:“纸可以烧掉,声音不会灭!”另一个孩子接上:“字可以烧掉,心里的火是熄不掉的!”
“纸可焚,声不灭;字可烧,心不熄!”
童声汇聚成洪流,在烈焰上空回荡,竟压过了那噼啪作响的燃烧声。
围观的百姓中,有人低头抹泪,有人紧握拳头,有人默默后退,却无一人上前附和。
礼正会的会众们脸色煞白,他们可以烧掉纸,却烧不掉这已经种进人心里的声音。
紫宸殿内,沈砚之听着内侍的回报,久久不语。
他缓缓走到窗边,看向南城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冲天的火光和听到那不屈的童声。
夜风拂面,带着一丝焦味,也带着远处隐约的歌声。
他转身,问身旁吓得大气不敢出的礼部尚书:“若民间处处是讲台,街巷人人是先生,我们还设国子监,养那些大儒作甚?”
尚书“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涔涔:“陛下,此乃刁民作乱,当严惩不贷!”
沈砚之却摆了摆手,示意他起来。
他脸上一片平静,看不出喜怒,但说出的话却让所有在场的幕僚都心头一震:“拟一道《讲士试典》的草案吧。告诉天下人,凡能讲三经、通一艺,且在乡里有民望推举之人,皆可参加‘庶学试’。”
一位心腹幕僚大惊失色,上前一步道:“陛下,万万不可!这……这不是等于承认了他们的所作所为,给了他们名分吗?”
沈砚之的目光掠过他,淡然道:“与其让他们在墙外随心所欲地写字,不如请他们进我这院子里,规规矩矩地答题。”
他内心比谁都清楚,这场由林昭然掀起的风暴,已经不是“禁”字可以解决的了。
堵不如疏,既然禁绝已无可能,那便由他来夺取定义权,由他来制定规则。
消息传到林昭然耳中时,她只是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如寒夜中一片雪落于瓦。
“夺名定规?好一个沈砚之。”她对韩霁说:“他们要‘试’我们,那我们就让全城都变成考场。”
她当即下令,由韩霁牵头,发布一道“无卷试”的告示。
告示贴满了全城,内容简单明了:凡能完整解说任一井栏、界石上的一个字义者;凡能一字不差地唱全永安桥头的那首《大同篇》者;凡能背出夜光裙上任意一句箴言者,皆可到沈婆的绣坊领取一枚“讲士信符”。
那信符,只是一片最普通的竹片,上面用烙铁烫出一个“信”字,再配上沈婆亲手用彩线编织的穗子。
指尖抚过烙痕,微烫而粗糙,却重若千钧。
告示一出,应者云集。
三天之内,手持“讲士信符”,挂在腰间,系在腕上的人,竟已逾千。
这些人里,有引车卖浆者,有贩夫走卒,有教书先生,也有满腹才华却仕途不顺的落魄书生。
一枚小小的竹片,成了他们身份的象征,也成了都城新秩序的图腾。
程知微再次奉命,这次是清查“信符”。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心中五味杂陈。
夜风拂面,带着市井的烟火气与远处桥头隐约的歌声。
忽然,他看到自己的同僚,户部的一名主事,正满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七八岁的孩童,腰间赫然挂着一枚“讲士信符”,正摇头晃脑地背诵着一首不知从何而起的《仁字谣》,声情并茂,引得路人纷纷喝彩。
那一刻,程知微仿佛被什么东西击中了。
他没有上前盘问,而是默默地回了家。
他闩上门,来到祠堂,恭敬地请出祖宗牌位,将那本《飞言录》小心翼翼地藏入了牌位后的暗格里。
然后,他取出笔墨,在那本即将封存的册子的末页,写下了最后一行字:
“今所录者,非坊间谣言,乃民心之回响。若有一日须焚此录,以证清白,吾愿亲手点火——但吾知,火中,必有歌起。”
同一时刻,紫宸殿中,沈砚之立于窗前,目光再次投向南城。
他能看到那条新修的官道上,行人往来,每一步踏过那些字砖,步履都仿佛在阅读。
夜风拂过殿檐铜铃,叮咚一声,如钟初响。
他收回目光,缓缓走到案前,抚过一本刚刚拟好的“讲士名册”,上面已经有了六个他亲自选定的名字。
他提起朱笔,在名册空白处,缓缓写下了第七个名字:程知微。
而后,在名字旁边,他又用极小的字写下一行旁批:执笔者,终将为心所动。
殿外,晚风拂过,悄然无声。
殿内,君王与臣子的心绪,都城的命运,仿佛都系于一线。
两股无形的力量在都城上空对峙,一股来自紫宸殿的御座,一股来自街巷的民心。
全城都在静待,等待那第一声即将敲响的钟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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