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如铁。
抗联密营里，除了几个在寒风中，如同雕像般伫立的暗哨，整个山谷，都陷入了一片死寂的沉睡之中。
指挥部的木楞房里，却是灯火通明。
杨汝成、王家二小子和虎子，以及侦察队长李大刚，正围着那副巨大的兽皮地图，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凝重。
就在半个时辰前，杨汝成，正式向赵政委，给出了他的答案。
没有豪言壮语，也没有热血沸腾的宣誓。
他只是，对着那个戴眼镜的、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问了一句话。
“现在，有什么活儿，是需要我们去干的？”
赵政委看着他那双重新燃起了火焰的、坚定的眼睛，笑了。
然后，他便将一张刚刚由交通员，冒着生命危险，从外面送进来的、写满了暗语的纸条，放在了桌子上。
“活儿，有。”赵政委的脸色，变得无比严肃，“而且，是一个，九死一生的活儿。”
他指着地图上，距离他们这个密营，足足有上百里山路的一个、被用红色木炭，重重圈起来的小山村。
“这里，叫‘马家窝棚’。”赵政委缓缓地开口，声音，低沉而又充满了忧虑，“那里，是我们第三军，最重要的一个秘密医疗站。我们很多在战斗中，受了重伤的同志，都被秘密地，转移到了那里。”
“但是，”他顿了顿，用手指，在地图上，画出了一道道纵横交错的、代表着日军封锁线的红线，“自从上次，山田那个老鬼子，对黑瞎子沟，进行了那场疯狂的大扫荡之后。整个平泉县，乃至通化省南部的所有交通要道，都已经被他们，死死地封锁住了。”
“‘马家窝棚’，现在，就成了一座孤岛。”
李大刚在一旁，接过了话茬，他的脸上，同样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政委，情况，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糟。”他指着那张情报纸条，“交通员说，医疗站里，药品，已经基本耗尽。尤其是，能救命的消炎药和麻醉药，连一丁点都不剩了。很多重伤员，都因为伤口感染，高烧不退……已经……已经牺牲了好几个了……”
“最要命的是，”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派去负责医疗站的张医生，前几天，在进山采药的时候，失足摔下了山崖，也……也牺牲了。”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大的石头，狠狠地，压在了在场每一个人的心上。
“现在，那里，群龙无首，缺医少药。”赵政委看着杨汝成，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们，再不想办法，把人和药，送进去。那剩下的那二十几个重伤员同志，就真的，只能在那里，等死了。”
“所以，”杨汝成的眼中，寒光一闪，“我们的任务，就是，穿越这道封锁线，把人和药，送进去？”
“没错。”赵政委重重地点了点头，“我们手里，还有最后一批，从苏联那边，好不容易弄过来的盘尼西林。这是能救命的东西。”
“但是，光有药，还不行。我们，还需要，一个能把这些药，用活了的，人。”他看了一眼李大刚。
李大刚立刻会意，对着门口喊了一声：“让她进来吧。”
门帘，被掀开。
一个穿着一身打着补丁的、洗得发白的旧棉袄，梳着两条大辫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脸上，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和坚毅的年轻姑娘，从外面，走了进来。
她的背上，背着一个同样破旧的、画着红十字的医药箱。
“报告政委！卫生员李秀梅，前来报到！”她的声音，清脆，响亮，不带一丝女儿家的娇气。
“秀梅同志，”赵政委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柔和的笑容，“辛苦了。情况，我刚才，已经让通讯员，跟你说过了。”
“是！报告政委！情况我都了解了！”李秀梅一个立正，眼神，坚定无比，“我，随时可以出发！保证完成任务！”
“好。”赵政委点了点头，然后，他看向了杨汝成。
“杨汝成同志，这位，就是我们营地里，医术最好的卫生员，李秀梅同志。也是这次，我们要送进去的，‘人’。”
“而你，”他的目光，变得无比的郑重，“我希望，你能成为，护送她，和这批救命药品，安全抵达‘马家窝棚’的，‘刀’。”
“我知道，这个任务，对你来说，极其的危险，也极其的不公平。你刚刚加入我们，甚至，还不算是一个真正的同志。我，本不该，把这么重要的担子，压在你的身上。”
“但是，”他看着杨汝成，眼神，充满了信任和期盼，“大刚跟我说，你，是这片林子里，最好的猎人。是，唯一一个，有可能，带着他们，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过山田那张天罗地网的人。”
“所以，我，只能拜托你。”
他缓缓地站起身，对着杨汝成，这个比他，小了将近一轮的年轻人，深深地，鞠了一躬。
“拜托你，救救那二十几个，把后背，交给了我们，却倒在了冲锋路上的，兄弟。”
杨汝成，沉默了。
他没有去看赵政委，也没有去看那个眼神坚毅的女卫生员。
他只是，缓缓地，伸出手，将那包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比他自己的命，还要金贵的药品，拿了过来，小心翼翼地，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然后，他走到了那个名叫李秀梅的姑娘面前。
“你，怕死吗？”他缓缓地开口，声音，沙哑，却又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李秀梅愣了一下，随即，挺起了胸膛，摇了摇头。
“不怕。”
“很好。”杨汝成点了点头，“那就跟紧了。”
他转过身，看向王二和虎子。
“你们两个，留在这里。跟着李队长，好好学习，怎么当一个真正的兵。”
“什么？！”
“不行！队长！”
王二和虎子，瞬间，就急了！
“队长！您不能把我们丢下啊！”虎子第一个，就冲了上来，通红着双眼，“您忘了？！俺们三个，才是‘孤魂野鬼’！俺们，才是一伙的！”
“这是命令！”杨汝成的声音，不容置疑，“这次，不是去打仗，是去救人！人，越少，目标越小，越安全！你们两个，留在这里，比跟着我，作用更大！”
“可是……”
“杨大哥，”一直沉默的李秀梅，突然开口了，“政委，是让我去救人。但是，这包药，太重了。我一个人，背不动。”
她指了指王二和虎子。
“我需要，两个脚力好的帮手，帮我，分担一些。”
杨汝成，愣住了。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个眼神清澈、却又充满了智慧的姑娘，又看了看旁边，那两个一脸期盼的年轻兄弟。
最终，他缓缓地，点了点头。
“好。”
……
半个时辰后，四道黑影，如同四缕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青烟，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这个充满了温暖和希望的秘密营地。
“都记住了，”走在最前面的李大刚，一边在前面探路，一边头也不回地，用最低沉的声音，对身后的三人说道，“从现在起，我们，就是四只，要去别人家偷东西的耗子！不准发出任何声音！不准留下任何痕迹！”
“我们，要穿过三道封锁线。第一道，是伪满军的巡逻队。他们，是睁眼瞎，只要我们小心一点，不难对付。”
“第二道，是日本人的固定哨卡。他们，是睡不醒的笨狗。只要我们，能找到他们防御的死角，也能绕过去。”
“最难的，是第三道。”他的声音，变得无比凝重，“是山田那个老鬼子，专门从关东军里，调过来的，‘山地特别搜索队’！他们，是真正的，猎人。而且，他们手里，还有最凶的，狼狗。”
“对付他们，我们，只有一个办法。”
他回过头，看着杨汝成，咧嘴一笑。
“那就是，在他们，发现我们之前，先，变成，比他们，更聪明的，猎人。”
杨汝成，没有说话。
他只是，将怀里那包比他生命还重要的药品，又抱紧了几分。
然后，他将那把冰冷的、早已成为他身体一部分的剥皮小刀，从腰间，抽了出来，反握在了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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