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将少帅府重重笼罩。
书房内，只余一盏台灯在宽大的书桌上投下昏黄的光圈，萧御仍坐在那张红木椅中，但面前摊开的并非军务文件，而是一份看似普通的市井治安报告。
他穿着深蓝色的绸缎睡袍，领口微松，眉宇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更深的，是一种审慎的凝重。
指尖划过报告上关于“锣鼓巷一带帮派摩擦，治安状况复杂”的潦草批注，他的眼神锐利如鹰。
白天咖啡馆里对虞颜那句看似随意的提醒，并非空穴来风。
侦缉队最近的活动频繁，视线确实有意无意地扫过城南，尤其是那些聚集人气的场所，平民夜校虽小，却并非绝对安全。
更棘手的是，当地几个不成气候的地痞帮派，近来因争夺地盘有些小摩擦，虽不入流，但混乱中极易殃及池鱼。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不是帮派名单，而是虞颜在昏暗煤油灯下，指着黑板，对那些面黄肌瘦的孩子耐心讲解的模样。
那画面清晰得让他心烦意乱。
“笃笃。”敲门声轻响。
“进。”萧御睁开眼，神色已恢复一贯的冷峻。
秦凯悄无声息地走进来，军装整齐，似乎也未曾安寝。
“少帅，您吩咐的事情查清楚了。是‘青皮老三’那伙人，和隔壁巷子的‘黑鼠’为了收保护费有点龃龉，动静不大，但确实在锣鼓巷周边。”
萧御的手指在报告上轻轻敲击着，发出沉闷的声响。
“只是龃龉？”他声音低沉，带着质疑。
“目前看来是。不过，”秦凯略微停顿，补充道，“这些人喝多了或者争红了眼，确实容易闹事，夜校散学时，正是他们活跃的时候。”
书房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萧御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报告上，仿佛要透过纸张看清那些黑暗角落里的蝇营狗苟。
半晌，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秦凯，下达了命令，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找两个生面孔，手脚干净点，去给‘青皮老三’和‘黑鼠’递个话。”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清晰无比，“锣鼓巷那间教书的祠堂，以及里面的人，还有晚上去上课的学生，谁都不准碰。谁敢伸爪子，就别怪我不讲情面，连根给他们剁了。”
秦凯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垂首领命：“是，属下明白。会让他们清楚，这是‘上面’的意思，但不会牵扯到少帅府。”
“嗯。”萧御淡淡应了一声，挥了挥手，“去吧，做得干净利落点。”
秦凯躬身退下，书房门轻轻合拢。
萧御独自坐在灯下，揉了揉眉心。
他并不习惯做这种“多管闲事”的事情，这不符合他的身份，也与他平日行事的逻辑相悖。
他告诉自己，这仅仅是为了维持城南区域的表面稳定，避免不必要的平民伤亡引起舆论关注，给对手留下攻讦的把柄。
至于那个不知天高地厚、总在危险边缘试探的女学生……不过是顺带。
然而，心底某个角落，一个微弱的声音在反驳。
若真是为了稳定，大可以派兵巡逻，或者直接让警察局出面震慑，何必用这种私下递话、近乎……维护的方式？
他烦躁地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散了些许室内的沉闷。
他望着城南的方向，目光深邃难测。
那个倔强的、清瘦的身影，以及她所坚持的那些在他看来有些天真却无比纯粹的东西，像一颗投入他死水般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远比他愿意承认的要多，要久。
同一片夜色下，城南锣鼓巷的夜校刚刚散学。
虞颜送走最后一个依依不舍的孩子，站在祠堂门口，看着孩子们三三两两消失在昏暗的巷弄里。夜风带着凉意，吹动她蓝布旗袍的衣角。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手臂，耳边似乎又回响起咖啡馆里那句低沉的警告——“城南不太平”。
这几天，她来夜校时格外警惕，仔细观察着周围的动静，教学时也提醒学生们散学后结伴而行，尽快回家。
然而，奇怪的是，预想中的麻烦并未出现。巷子里似乎比往常更“干净”了些，连平日偶尔在巷口游荡、眼神闪烁的几个闲汉也不见了踪影。
一种莫名的、微妙的变化在空气中弥漫，她说不上来，却隐约能感觉到。
“虞小姐，这几天好像挺太平啊。”夜校另一位教算术的老先生锁好祠堂的门，走过来笑着说道，“前几天还听说有点乱，看来是谣传。”
虞颜微微蹙眉，是谣传吗？
还是……那句警告，并非空谈，而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她无法看见的、无声的“清扫”？
她抬头望向夜空，疏星点点，月色朦胧。
那个男人冷漠疏离的脸庞浮现在眼前，与他看似威胁实则可能蕴含提醒的话语，与他匿名捐赠的银元，与此刻这反常的“太平”交织在一起，构成一个巨大的、她无法看透的谜团。
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是镇压学生的冷酷军阀，还是会在雨中将伤者送医的军官？
是与其他女性谈笑风生的贵公子，还是暗中支持平民教育的匿名捐助人？
是出言威胁的权贵，还是……默默提供了一层无形保护的复杂个体？
她理不清，心绪如同这夜色一般混沌。
但有一点可以肯定，他们之间的关系，因为这一连串看似矛盾的事件，不再是最初那般单纯的对立。
一层难以言喻的、复杂而隐秘的联系，正在这无声的守护与无声的猜度中，悄然滋生。
她转身，走入更深的巷道，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单薄而坚定。
前方的路依旧迷雾重重，但此刻，她的心中除了固有的警惕，似乎也掺杂了一缕极细微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异样的波动。
那是对未知的一丝探寻，也是对那个矛盾身影的一丝……难以定义的好奇。
夜的暗涌，无声无息，却已悄然改变了某些轨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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