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的余威仍在高墙内肆虐，但空气中偶尔掠过的一丝若有若无的、湿润的泥土气息，隐约昭示着墙外春天的挣扎。
然而，这微弱的生机，却无法透进虞颜所在的那间死寂的牢房。
流产和高烧带来的重创，如同最后一记闷棍，彻底击垮了虞颜本就油尽灯枯的身体。
她像一片被狂风蹂躏殆尽的落叶，静静地蜷在冰冷石炕的稻草堆里，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
同牢房的女囚早已在数日前被提走，不知去向，空荡荡的牢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陪伴她的只有无边的寂静和越来越浓的死亡阴影。
她的意识大部分时间是模糊的，沉浮在黑暗与零星清醒的碎片之间。
身体的疼痛似乎已经远去，只剩下一种无处不在的、沉重的虚无感。
那个曾在她腹中悄然孕育又骤然离去的小生命，带走了她最后的念想与温度，也抽空了她支撑下去的全部力气。
她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这几日，只有一个头发花白、面容愁苦的老狱卒，会在送那碗照得见人影的馊粥时，偶尔在她牢房门口停留片刻，浑浊的眼睛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摇摇头，叹口气，再默默离开。
这个老狱卒，与那些凶神恶煞的打手不同，他似乎还残留着一点未泯的人性。
这天午后，老狱卒又来送饭。
他像往常一样，将破碗从铁门的小窗递进来，正准备离开，却听到牢房里传来一声极其微弱的、气若游丝的呼唤。
“老……老伯……”
老狱卒愣了一下，迟疑地停住脚步，凑到小窗前，看向里面。
虞颜不知何时，用尽力气微微撑起了身子，靠在冰冷的墙壁上。
她的脸瘦削得脱了形，肤色是那种毫无生气的蜡黄，眼窝深陷，如同一具披着人皮的骷髅。
唯有那双眼睛，在深陷的眼窝中，竟奇异般地燃烧着最后一点回光返照般的清明。
她身上那件破烂不堪的棉袍，被她用脏污的手指，勉强整理过，虽然依旧褴褛，却透着一股诀别前的、残存的尊严。
她看着老狱卒，嘴唇翕动，声音轻得像风中游丝：“老伯……求您……一事……”
老狱卒看了看空无一人的走廊，压低声音，带着浓重的口音：“姑娘……你……你都这样了，还能有啥事？”
虞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颤抖着，从自己如枯草般纠结的头发里，摸索着，一点点，抽出了一根东西。
那是一根银簪。
簪身已经有些弯曲，失去了原有的光泽，沾满了污垢，但簪头那简单却精致的云纹，依旧隐约可辨。
这是她那日去蓝鸟咖啡馆见苏婉清时，头上戴着的唯一一件饰物，竟在数次搜查和酷刑中，被她侥幸藏匿了下来，成了她此刻唯一的、也是最后的“财产”。
她将这根承载着过往记忆、如今却代表着全部身家的银簪，用尽全身力气，颤巍巍地从小窗递了出去，塞进老狱卒那布满老茧和冻疮的掌心。
“这个……给您……”她每说一个字，都伴随着胸腔剧烈的起伏和嘶哑的气音，“求您……帮我……带句话……”
老狱卒握着那根带着她体温（或许是错觉，那体温已低得可怜）的银簪，手有些发抖。
他在这里见惯了生死，早已麻木，但此刻，面对这个濒死女子眼中那点最后的、固执的亮光，他无法硬起心肠。
“带……带给谁？什么话？”他的声音干涩。
虞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牢房厚厚的墙壁，望向了某个遥远的地方，那个有着高大府门、森严守卫，却也曾有过桂花树下片刻温柔的地方。
她的眼神复杂难辨，有痛到极致的麻木，有无尽的悲凉，最终，却沉淀为一种近乎诡异的平静。
“带给……萧少帅……”她轻轻吐出这个名字，没有恨意，也没有眷恋，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
老狱卒的手猛地一颤，几乎要握不住那根银簪。
萧少帅！那是他这种蝼蚁般的人物连仰望都够不到的存在！
“就告诉他……”虞颜的声音越来越低，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如同刻印：
“祝他……前程似锦。”
前程似锦。
四个字，轻飘飘的，却像四把最锋利的匕首，凝聚了她所有的爱与恨，绝望与释然，诅咒与……最后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一丝残存的、扭曲的祝愿。
祝他在那条他选择的、用她的鲜血和爱情铺就的权力之路上，一路坦途，直上青云。
说完这句话，她仿佛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猛地一颤，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用手捂住嘴，指缝间渗出暗红的、触目惊心的血沫，点点滴滴，溅在她早已污秽不堪的衣襟上，如同雪地里凋零的残梅。
老狱卒看着那血，看着眼前这个气若游丝却眼神清亮的女子，喉头哽咽，重重地点了点头，将银簪死死攥在手心：“……好，好……我……我尽量……”
虞颜似乎得到了承诺，紧绷的身体骤然松弛下来，重新软倒在草堆里。
她不再看老狱卒，而是缓缓地、艰难地转过头，望向牢房那扇唯一的、装着铁条的小窗。
窗外，是灰蒙蒙的天空，看不到太阳，也看不到飞鸟。
就在这时，几滴冰凉的水珠，从铁窗的缝隙间飘了进来，落在她干热的脸颊上，带来一丝微弱的刺激。
她空洞的眼神微微动了一下，失神的瞳孔里，似乎映出了一点点湿润的痕迹。
她望着那小小的、被铁条分割的天空，干裂起皮的嘴唇微微勾起一个极淡、极虚幻的弧度，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梦呓般的声音，喃喃道：
“下雨了……”
声音落下，她一直强撑着的眼皮，终于缓缓地、沉重地合上了。
护在胸前的手，无力地滑落下来，落在冰冷的稻草上。
牢房里，陷入一片死寂。
只有窗外，那初春的、细密而冰冷的雨丝，无声地飘洒着，仿佛在为人间这无尽的悲苦，落下无声的眼泪。
那根用尽她最后气力递出的银簪，那四个字字泣血的遗言，和这弥留之际对一场雨的感知，共同构成了这个年轻生命，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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