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的黑暗最为深沉,也最为压抑。皇宫内的血腥气尚未完全散去,叛军的尸体被逐一清理,宫人们噤若寒蝉地擦拭着染血的地面,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与更大恐惧交织的诡异宁静。
萧景琰独自立于乾清宫寝殿的窗边,手中紧握着那个小巧的瓷瓶,仿佛握着林夙脆弱的生命线,也握着压垮他理智的最后一根稻草。北疆告急的军报如同冰水浇头,让他从一夜平叛的短暂胜利感中彻底清醒。
内忧未除,外患已至。
他回身望向寝殿内侧的密室方向,厚重的门扉隔绝了他的视线,却隔不断他心中的焦灼。程太医正在里面,准备用那瓶得来不易、却连配制者都无完全把握的“解药”为林夙试药。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沉重的担忧,他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在空寂殿宇中放大的回响。
“殿下,”高永悄无声息地进来,低声禀报,“宫内初步清查完毕,共处置内应及可疑人员二十七人,其中‘暗刃’成员三人。各宫门户已加派可靠人手看守。”
“嗯。”景琰应了一声,目光仍未离开密室方向,“朝臣们呢?”
“大部分官员已遵令回府,闭门不出。但……已有数位大臣递了牌子求见,想必是为了北疆军情。”高永顿了顿,补充道,“首辅方大人也在其列。”
景琰眼中闪过一丝冷嘲。方敬之,这个老狐狸,昨夜刚被警告过,如今北疆事发,怕是又坐不住了,想来探听风向。
“让他们在偏殿候着,本王稍后便去。”景琰的声音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传柳文渊、杜衡、谢勇、赵擎(兵部尚书)即刻进宫议事。”
“老奴遵命。”
高永退下后,景琰又静立了片刻,最终深吸一口气,走向密室。他需要亲眼确认,哪怕只是隔着门,感受一下里面的动静。
密室内,烛光柔和,却照不散弥漫的药味和凝重。
林夙依旧昏迷着,脸色苍白如纸,唯有微弱的呼吸证明他还活着。程太医面色无比严肃,他先取了一根银针,蘸取少量瓷瓶中的药液,仔细观其色泽,又凑近轻嗅其味,眉头紧锁。随后,他取来一只准备好的试毒鸟雀,将一滴药液滴入其口中。
鸟雀起初并无异样,扑腾了几下翅膀,但不过片刻,便突然剧烈抽搐起来,羽毛乍起,很快便僵直不动。
小卓子吓得捂住了嘴,程太医的额头也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如何?”景琰低沉的声音自门口响起,他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将方才的一幕尽收眼底,脸色难看至极。
程太医连忙跪下:“殿下……此药……药性极为猛烈霸道,且……确有未知毒性。直接服用,恐……恐林公公的身体承受不住啊!”那鸟雀的死状已经说明了一切。
景琰的心沉了下去,仿佛坠入无底冰渊。找到了解药,却可能是一剂催命符?
他看着床上气息奄奄的林夙,想起他昨夜强撑病体与自己商议对策的模样,想起他无数次为自己涉险……难道真要眼睁睁看着他因为一剂不确定的解药而……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景琰的声音干涩。
程太医叩首:“臣……臣可尝试用金针护住林公公心脉,再以温和辅药稀释其毒性,徐徐图之……但如此一来,解毒过程必将延长,林公公需忍受更多痛苦,且……能否最终清除所有毒素,臣……亦无把握。而若不用此药,以林公公目前状况,恐难撑过三日……”
进退维谷,左右皆是悬崖。
景琰闭上眼,脑海中闪过林夙清醒时那双沉静而坚定的眼眸。若是他在,会如何选择?他定然会选择搏那一线生机,哪怕过程再痛苦。
“用针。”景琰猛地睁开眼,眼中是破釜沉舟的决绝,“按你的方法,稀释药性,本王要你尽全力,保住他的命!”
“是!臣……定当竭尽全力!”程太医重重叩首,起身取出金针,手却因紧张而微微颤抖。
景琰不再打扰,默默退出了密室,轻轻关上门。他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仿佛能透过厚重的木材,感受到里面那人正在经历的痛苦挣扎。
夙夙,撑住……
偏殿内,气氛同样凝重。
以首辅方敬之为首的几位重臣,以及匆匆赶来的柳文渊、杜衡、谢勇、兵部尚书赵擎等人齐聚一堂。北疆军报的内容如同一块巨石压在每个人心头——戎狄十万铁骑南下,边关三座重镇接连失守,守将殉国,敌军兵锋直指中原门户居庸关!
“殿下,”方敬之率先开口,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忧国忧民,“北疆急报,事关国本,需即刻议定对策。老臣以为,当务之急,是稳定朝局,派遣得力干臣前往北疆,主持防务,同时……或可考虑,遣使与戎狄议和,暂缓其兵锋,为我朝争取时间。”
“议和?”谢勇眉头紧锁,他是武将,天生对议和带有抵触,“戎狄狼子野心,此次大举进犯,岂是区区财帛所能满足?一旦示弱,只怕其气焰更炽!”
兵部尚书赵擎沉吟道:“谢将军所言不无道理。然我国丧期间,又经昨夜宫变,京城兵力折损,人心未定,仓促间如何集结大军北上?若战事不利,恐动摇国本啊。”他这话代表了相当一部分观望派官员的心思。
杜衡立刻反驳:“赵尚书,岂可因内忧而废外防?戎狄破关,生灵涂炭!此时议和,无异于割肉饲虎!当立刻调集周边兵马驰援居庸关,同时动员全国兵员粮草,与戎狄决一死战!”
柳文渊则相对冷静:“战,需有战之资本;和,需有和之底线。当务之急,是确认居庸关能否守住,援军需要多少时日抵达,国库粮饷能支撑多久。殿下,需立刻下令兵部、户部核算清楚,方能定策。”
众人争论不休,主战、主和、主缓的声音交织在一起。
萧景琰坐在上首,面无表情地听着。他深知,这些争论的背后,是各方势力的博弈和自身利益的考量。方敬之想维稳,赵擎在骑墙,谢勇等武将求战心切,而柳文渊、杜衡则更着眼于实际。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北疆,必须战。”
一句话,定下了基调。殿内顿时一静。
“戎狄趁我国丧内乱之际发兵,意在鲸吞。此时议和,非但不能止戈,反会助长其气焰,令天下藩属寒心,让大胤边境永无宁日。”景琰的声音沉稳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谢勇。”
“末将在!”
“本王命你即刻统筹京畿及周边可用兵马,三日内,必须抽调出五万精锐,由你亲自率领,火速驰援居庸关!粮草军械,由杜衡协同户部、工部,优先保障,若有延误,严惩不贷!”
“末将遵命!”谢勇精神一振,大声领命。
“赵擎。”
“臣在。”
“立刻行文各地督抚,命其整军备战,听候调遣。同时,发布征募勇士令,招募天下义勇赴北疆抗敌!”
“臣……遵旨。”赵擎感受到景琰话语中的决断,不敢再多言。
“柳文渊。”
“臣在。”
“拟写讨狄檄文,昭告天下,揭露戎狄背信弃义、趁火打劫之恶行,凝聚民心士气!”
“臣领旨!”
一条条指令发出,清晰而迅捷,如同利剑出鞘,瞬间将方才的纷杂争论引向了一个统一的方向——战争。
方敬之看着眼前这位年轻的监国太子,在他身上,已然看不到昨夜因林夙中毒而方寸大乱的痕迹,只有属于帝王的果决与冷酷。他心中暗叹,知道自己“主和”的提议已被彻底否决,只得躬身道:“殿下圣断,老臣……并无异议。”
景琰微微颔首,目光却愈发深邃。他知道,决定战争方向容易,但真正的考验才刚刚开始。粮饷、兵源、内部可能存在的掣肘……以及,那个逃亡在外的萧景哲,是否会与戎狄勾结?
就在朝堂初步定下抗战基调的同时,密室内的治疗也进入了最关键的时刻。
程太医以金针封锁了林夙几处重要穴道,护住心脉脏腑,然后将那瓶解药用数种温和的药材反复稀释、调和,才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喂入林夙口中。
药汁入口不过片刻,林夙原本苍白的脸上骤然涌起一股不正常的潮红,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轻微痉挛,额头上青筋暴起,细密的冷汗瞬间浸湿了鬓发。他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闷哼,牙齿紧紧咬住,唇边甚至溢出了一丝带着黑气的血沫。
“公公!”小卓子哭着想要上前,被程太医严厉的眼神制止。
“药性正在与毒素相冲,这是必经之苦!按住他,千万不能让他咬伤舌头!”程太医急声道,自己也满头大汗,不停地调整着金针的位置,试图疏导那两股在林夙体内激烈冲突的力量。
林夙的身体颤抖得越来越厉害,仿佛正在承受千刀万剐之苦。他蜷缩起来,手指死死抠住身下的锦褥,指节泛白。
守在门外的萧景琰,虽然看不到里面的情形,但那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和里面匆忙的脚步声,却如同重锤般一下下敲击在他的心上。他死死攥着拳,指甲深陷进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印痕,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
他恨不得冲进去,代替他承受这一切。但他不能。他只能站在这里,无能为力地听着,感受着那份撕心裂肺的煎熬。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息都如同在油锅中煎熬。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的动静渐渐平息下去,林夙的痉挛慢慢停止,只是那呼吸声,依旧微弱得让人心慌。
程太医疲惫地打开门,踉跄着走出来,对着景琰深深一揖:“殿下……第一剂药,算是……勉强撑过去了。林公公体内部分毒素已被化解,但……仍有大量余毒盘踞,且此次药力冲击,对他本源损耗极大……后续……仍需继续用药,且一次比一次凶险……”
景琰看着程太医那几乎虚脱的样子,又望向密室深处那个静静躺着的模糊身影,喉结滚动了一下,千言万语堵在胸口,最终只化作一句:“有劳程太医……务必,救活他。”
他转身,不再停留,大步走向议政殿。他还有太多的事情要处理,北疆的战事,朝堂的稳定,逃亡的萧景哲……他不能倒下,也不能沉溺于个人的悲痛。
然而,他刚在议政殿坐定,还没来得及批阅堆积如山的奏报,赵怀安便带着一身风尘和新的情报匆匆赶来。
“殿下,搜查三皇子府和李阁老府有了新发现!”赵怀安呈上几封密信,“我们在李阁老书房的暗格里,找到了他与戎狄往来的一些书信!虽然内容隐晦,但足以证明,他们早有勾结!而且……据俘虏的‘暗刃’成员零星供词拼凑,萧景哲和李阁老,很可能已经……已经通过秘密渠道,向北潜逃,意图……投靠戎狄!”
景琰猛地抬起头,眼中寒光大盛!
投敌?!
萧景哲,你竟敢勾结外敌,卖国求荣?!
夜幕再次降临,京城依旧笼罩在宵禁的肃杀之中。白日的喧嚣与争论暂时平息,但暗地里的波涛却更加汹涌。
北疆的战火,朝堂的博弈,昏迷中与死神搏斗的林夙,以及叛逃投敌的萧景哲与李阁老……如同一张巨大的、不断收紧的网,将萧景琰牢牢困在中心。
他站在巨大的大胤疆域图前,目光从北疆的烽火一路向南,再落回京城这个点。内忧外患,风雨飘摇。
“殿下,边境加急军报!”又一名传令兵疾奔而入,声音带着惊恐,“居庸关外围防线已被突破!戎狄前锋距关城已不足五十里!守关将士伤亡惨重,急需援军!”
景琰瞳孔骤缩。居庸关若失,京城门户洞开!
他猛地一拳砸在地图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传令谢勇!援军连夜开拔,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守住居庸关!”
“再传令各地藩王、督抚,勤王兵马,即刻北上!”
命令一道道发出,整个国家机器在沉重的压力下开始超负荷运转。
而在这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极致压抑中,密室内的林夙,在经历了又一轮药力的折磨后,于深夜时分,睫毛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一直守在一旁不敢合眼的小卓子几乎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他屏住呼吸,凑近仔细看去。
只见林夙那紧闭的眼睫,再次颤动了一下,随后,那双沉寂了太久、仿佛蒙尘星辰般的眸子,极其缓慢地,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细缝。
视线模糊,意识混沌。
但他终究,是在无边黑暗的深渊边缘,挣扎着,找回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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