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雪粒子还挂在睫毛上时，平安屯的蓝布队伍已踩碎了县委大院外半尺厚的积雪。
杨靖哈出的白气在鼻尖凝成霜，左手攥着请愿书边角，右手无意识地蹭了蹭左胸——那里绣着的麦穗金线，是老针线连夜用顶针挑出来的，此刻正隔着棉袄硌得他心口发烫。
站住！守门民兵端着枪往前跨一步，枪托在雪地上戳出个小坑。
杨靖抬头，见那民兵帽檐下的眼睛正往队伍后面瞄——张大山推着的独轮车堆成小山，最上面压着的分红记录本封皮泛着油光；王念慈怀里的感谢信被她捂得温热，边角却还是冻得发硬，沾了她指尖的紫；小石头举着的胳膊在抖，玻璃罩上的冰花倒把光滤得更柔，像团裹着雪的萤火。
同志，杨靖往前半步，后槽牙咬着腮帮子不让自己哆嗦，我们是平安屯的。
来给我们带头人——杨靖，讨个清白。
他话音刚落，队伍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张大山的独轮车一声，他弯腰把最上面的账本抽出来，拍掉上面的雪：这是兔场分红，每户按交兔毛量分粮票，队里会计盖了章的！王念慈跟着递上一沓信纸，最上面那张墨迹未干：这是李婶子的感谢信，她闺女咳嗽，杨靖给的枇杷膏管用；这张是赵大爷写的，说修犁的新工具比老法子快三倍......
楼上会议室的暖气管突然地响了一声。
王主任正端着搪瓷杯喝水，听见三百蓝衣人跪县委的汇报时，杯子砸在桌上，褐色的茶渍溅在刚拟好的评选文件上。
他扒着窗户往下看——雪地泛着冷光，三百个蓝布背影整整齐齐跪着，像片被雪压弯却不肯折的高粱地。
有人举着分红单，有人举着工装照，最前排那个小娃娃举着盏破灯，灯亮得晃眼。
我们没偷没抢！一声嘶哑的喊刺破雪幕。
小石头爹跪得膝盖生疼，可他把分红单举得比头顶还高，我们是用兔毛换布、用肥皂换票！
这路是杨靖带出来的，要罚，罚我们！他嗓子本来就哑，这一喊像砂纸磨铁板，可三百人里有二十几个跟着喊起来，像滚雪球似的，最后整支队伍都在吼：要罚，罚我们！
杨靖膝盖抵着雪地，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他蹲在墙根啃凉馍，系统提示音炸响时，王婶的水桶正砸在他脚边。
那时候他手冻得握不住扁担，现在他看着这些举着凭证的手，有的裂着血口，有的沾着兔毛，有的指甲缝里还嵌着泥，突然就不觉得冷了。
铁龙！铁龙驮的是福！不是妖！
这一嗓子惊得杨靖差点栽倒。
他转头，看见老疙瘩颤巍巍站起来，十年没梳过的白发披散着，可眼睛亮得像刚擦过的铜盆。
老头踉跄着走到杨靖的自行车旁，布满老茧的手抚过车把：十年前我家娃发烧，是这铁驴半夜驮着去公社卫生院的；去年发大水，是这铁驴拉着救命粮蹚过齐腰深的河！他突然拔高嗓门，冲楼上喊：谁敢说它不祥？
它驮过伤员、送过药、拉过三百斤粮——它是菩萨骑的！
守门民兵的枪慢慢垂下来。
他想起上个月帮邻村送急产的媳妇，就是这自行车在雪地里蹬出条路来。
更震的还在后头。
哑巴三突然撕开棉袄，露出里面那件洗得发白的工装——左胸的麦穗金线比杨靖的还旧，是他媳妇走前连夜绣的。
所有人都盯着他发紫的嘴唇，看他喉结动了三动，迸出两个字，像两块冰砸在雪地上：杨靖！
清白！
雪粒子突然停了。
三百人里不知谁先哭出了声，接着是抽鼻子声、擦眼泪声、拍后背声。
杨靖眼前一片模糊，他听见王念慈在他左边抽噎，张大山在右边擤鼻涕，小石头举着的烫了手，却还攥得死紧。
楼上的王主任抹了把脸。
秘书递来的调查报告还带着油墨香，他扫了眼兔场存栏数、代购点流水、甚至公社文书柜里那个抄录的民俗批文，喉结动了动：这些......都是真的？
真的。秘书声音发颤，调查组跑了七户人家，连老疙瘩的疯病，村医说他是受了刺激，这些年看着杨靖骑车救人，心结慢慢解开了......
会议室的门推开。
王主任把调查报告往桌上一按，清了清嗓子：评选会临时重启。
杨靖同志是否资本主义复辟，由事实说话。
话音未落，楼下突然响起拐杖点地的声。
杨靖转头，看见奶奶裹着他去年用积分换的新棉袍，正扶着张大山的肩膀往台阶上挪。
她每走一步，积雪就在脚下一声，像踩在杨靖心口上。
我孙子......奶奶在台阶中央站住，膝盖一弯跪了下去，雪花落进她的皱纹里，没偷没抢......他只是......比别人多想了一条活路......
东方红，太阳升......不知谁起了头。
先是王念慈清亮的嗓音，接着是张大山粗哑的低音，然后是老针线跑调的哼鸣，最后三百个声音裹着雪粒子炸开来，震得县委大院的琉璃瓦都在颤。
杨靖仰头闭着眼，眼泪顺着冻红的脸往下淌，烫得雪粒子在脸上化了小水洼。
叮——【集体认同】覆盖率达85%！大户转正条件满足！
系统提示音比歌声还响。
杨靖眼前炸开一片金光，面板上的二字突然凸出来，像用金漆重新描过。
他听见系统轰鸣着解锁新功能的提示，可耳朵里全是村民的歌声，混着奶奶的抽噎，混着老疙瘩的唠叨，混着哑巴三那声破锣似的。
王主任站在楼上，望着雪地里那片蓝色的海，突然伸手抽走了文件最上面那张资本主义倾向的批注。
他把钢笔帽地扣上，对秘书说：去把评选结果的红榜准备好......
杨靖抹了把脸，抬头正看见王主任推开窗户。
风卷着歌声灌进去，他好像看见那老头眼睛也红了。
小石头举着的突然更亮了，玻璃罩上的冰花裂开道缝，暖黄的光漏出来，把雪地照得像撒了把金砂。
雪又开始下了。可杨靖知道，这场雪该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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